三三那个尕娃子（1）

董金壁坐了几天几夜火车，从玉门来到南充的第二天，就背着背包赶到东观镇的川中矿务局报到，落实各种手续及组织关系。几排草房、泥墙围拢的一个院子里，就是川中会战时期的川中矿务局的办事机关。

在秦文彩局长的办公室，他还没来得及张口向首长问任务，秦文彩就顺手给他撇去一支烟说：“老董，你的任务已明确了，到龙女寺当大队长，马上就去。”

一听要去龙女寺这个川中最先出油的地方主持工作，董金壁知道，如按石油部部长余秋里“挑肥肉来吃”的话说，他去的地方就是川中最有“肉”的地方。女2井喷油，上海电影制片厂拍过新闻纪录片，如以每小时喷油一百多吨的标准来算，他带几个井队在那里安营扎寨，稳扎稳打，打开川中“大油海”的局面只是早晚的问题。但董金壁接过秦文彩的烟，却迟迟没抽，他有些不知所措地说：“首长，我三个娃娃，还有老婆、岳母都在镇上的旅馆待着，还没落窝，这可咋毬整嘛？”

秦文彩笑了，在秦文彩办公室与他一起说事的川中局党委书记李滋润也笑了。李滋润说：“家属你别管，组织上会做安排。”

董金壁见李书记这么说，就放心了，他将烟噙在嘴里，提起背包出门，正要把手伸进口袋里掏出火柴点烟，秦文彩已抢先一步，将他的半盒烟及火柴塞到董金壁的手里说：“动作快点，别磨蹭，赶紧去龙女寺。”

跳上川中矿务局机关的院子里随时处于待命状态的一辆“威力斯”吉普车，司机一轰油门，从院子里的雨后积水中划开几道水浪，拉着董金壁从南充东观镇直奔武胜县板桥村的龙女寺而去。

板桥村，川中各县民工大军开挖不久的简易公路两边，还不瓷实的黄土、碎石坎上，到处堆放着刚从全国各地运来不久的钻机、器材及各种各样的物资设备。

吉普车在一座山梁前的坡道上吃力地向上爬行，无奈轮胎打滑，司机想了几次办法都无法上去。董金壁索性下车，将司机打发走后，背着背包，望着黑云翻滚眼看又要下雨的天空，向上小心翼翼地攀爬。

在四面挂着稻草、竹篾编制的“毛扇”挡风，屋顶盖着当地人废弃的晒席片子遮雨的“大队部”，董金壁走进自己的办公室兼宿舍，望了一眼四条桌腿陷进土里的办公桌，将背包往办公桌上一放，就从墙上取了一件龙女大队后勤人员为他事先备好的蓑衣穿上，又摘下一顶篾编竹叶斗笠戴着。走过雨后又滑又溜的泥泞土路，在一名机关人员陪同下，终于迫不及待、踉踉跄跄地来到了大名鼎鼎的女2井。

但令董金壁没有想到的是，女2井这时出油已经有问题了：关一下阀门，等好久才像小娃儿尿尿一样地出一点油。

董金壁心情沉重地蹲在储油罐前，边看边问地等了将近两个小时，结果还是那种不阴不阳的样子，与银幕上新闻纪录片里的壮观喷油场面相比，已经不可同日而语。后来，他又去女13井和14井的工地现场，从一座山梁到一个山坳，路途又滑又溜不说，糍粑一样粘在脚上的黄泥，已让他这条西北壮汉开始吃不消了。

回到宿舍兼办公室，已是夜里12点多了。董金壁解开背包，和衣躺在行军床上，嘴里啃着从食堂拿来的馒头，感到身下的行军床正在一点一点地下陷，不过他没去管。板桥村公路边淋在大雨中的物资器材，女2井有气无力滴油的出油管，女13、14井泥泞中仍在冒雨奋战的工人及民工……想到这些亲眼所见的情境和“大上龙女寺”的任务时，咀嚼着的馒头就越来越不是味儿。

董金壁在板桥镇陷入茫然时，西北高原上正在执行秦文彩下达的善后任务的杨型亮，遇到的问题也很挠头。玉门油田全大队的人都已去四川了，连厨房里的锅碗瓢盆——这些过日子的用具，也一样没剩地全部带走了。平时，热闹喧嚣的钻井一大队驻地一下变得静悄悄的。他将先遣队带去川中，接着又重返玉门善后，成天忙得脚跟都不着地。

他一方面要找玉门局办理户籍迁移手续，一方面还得做好干部职工家属的安抚工作。“不能让前方战友为后方的家务事分心”，这是秦文彩再三向他强调的问题。可是，一大队干部职工的住房已经向玉门局作了移交，所有家属当时就只能集中在距玉门油田一公里之外的学校，等他将所有的事情全部办妥，才能与他一起南下四川。

在玉门油田忙了将近三个月，他才将一应事务办妥，带着大人小孩一百多人上了火车。

车子越往南开天气就越热，一路上，大人和孩子的吃喝拉撒问题，全由杨型亮和善后组的十多个人负责。杨型亮虽然当过大队党总支副书记、人事科长这些干部职务，可他毕竟也是从战争年代走过来的，而且转业地方后，也是从手握刹把子的生产岗位一路摔打过的，因此，他一想到川中前线那种“革命加拼命”的会战情况，自己却困在走得比老牛还慢的火车上，与一群婆娘娃娃混在一起，心里难免也是有想法的。但他作为善后工作负责人，这种想法却只能独自闷在肚子里，打一打肚皮官司，不能说出来影响大家的情绪，特别是动摇善后组那些与他有同样想法的人的军心。

不巧的是，那辆开往四川的火车开着开着就趴窝了。为啥趴窝？因为火车从玉门开到宝鸡站时，前面传来的消息说，“宝成线”因受连日暴雨影响塌方了。在车上他问过列车长，也到宝鸡站向铁路调度人员打听过，但他们谁也无法给个准信儿。杨型亮急得满嘴冒泡，召集善后组的同志经过合计，决定先在宝鸡找家旅馆，把一百多人安顿下来再说。

“川中会战从它的大局来看，是一幅西南油气田开油找气历史的恢宏画卷。但在这幅画卷的一些局部及细节上，如果对它进行重新打望，往往又会透出一种历史的苍茫。”川中油气矿原宣传科科长龙雏说，“也许正因为这种苍茫可以具体到每个参战人员的身上，他们可以忽略不计，所以，每当我们重新咀嚼1958年的记忆，往往又多了不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的况味……”“当后方的杨型亮带领入川参战人员家属子女被困宝鸡无法动身时，前方的董金壁经过整整一夜的思考，已将上任之初面临的一团乱麻理出了头绪……俗话说，新官上任三把火，当然，对董金壁这样的中层领导干部，其实也不用‘火’不‘火’的，在我看来，在当时那样的情况下，他只要根据上级指令，扭住生产进度的牛鼻子就行了。”

董金壁从一个大雨倾盆的不眠之夜醒来。雨过天晴，龙女大队机关院子里的天空，挂着一轮红日。大队党委副书记田鸣岐敲门，进了董金壁的宿舍兼办公室，一是与新来的领导见面，二是将近期的工作向大队长进行汇报。但他们见面、握手之后，董金壁却说：“老田，不用汇报工作，咱们早上就开个短会，把各科室干部召集起来，分下工，把局里要求的‘大摆、多摆、快摆’活动搞起来再说。”

“好，我去召集大家开会。”田鸣岐迅速跑到院子中央，从口袋里掏出一只哨子“嘘嘘”地吹着，把机关人员一个不落地集合在董金壁的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