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文龙的功过是非(2)
书名:大明王朝的权力博弈:樊树志细说明朝人物作者名:樊树志本章字数:2842更新时间:2024-06-04 11:34:12
进士出身的袁崇焕毕竟比行伍出身的毛文龙工于心计,而且钦差督师的权力也使他处于主动的地位,精心策划了一个圈套,让毛文龙来钻。他凑发十万两军饷,以缓解毛文龙的怨气。据他日后所写《蓟辽督师袁崇焕题本》中声称:“凡此,皆愚之也,文龙果堕彀中。”毛文龙到底是一介武夫,至死都没有识破督师大人算计他的圈套,还特地赶到宁远去参见他,表达对顶头上司的礼节。袁崇焕为何不在宁远的督师衙门处死他?那是考虑到毛的部下不能亲眼目睹,恐怕激起事变,残局反而不好收拾。他决定深入海岛,到虎穴擒虎,便与毛文龙约定,在旅顺口附近的双岛再次会晤,兼带检阅东江官兵。
崇祯二年五月二十九日,袁督师抵达距离旅顺口陆路十八里、水路四十里的双岛。次日,毛文龙从皮岛赶来,双方拜会,回拜,礼尚往来,丝毫看不出有何异常。
六月初三日,袁督师检阅军队,毛文龙率领将官列队欢迎。次日,毛文龙设宴为督师大人接风。席间,两人密谈至晚间,谈了一些什么,不得而知。只能从《蓟辽督师袁崇焕题本》看到一个大概:
袁试探道:“久劳边塞,杭州西湖尽有乐地。”
毛应答道:“久有此心,但唯我知灭奴孔窍,灭了东夷,朝鲜文弱,可袭而有也。”
袁说:“朝鲜不勤远略,当有代劳者。”
毛说:“此处谁代得?”
看似闲聊,话语中隐约带有火药味,袁督师要毛帅交出兵权,告老还乡,到杭州西湖去享乐。毛帅则反唇相讥,大有此地舍我其谁的意思。
六月五日,袁督师在双岛召集毛部将士,犒赏随毛文龙前来的三千五百人,对他们说:这样的好汉人人可用,我宁远前线将官有许多俸禄,士兵有许多粮饷,你们在海外辛苦,俸禄不足以养家糊口,情实酸痛。你们受本部院一拜,为国家出力,自后不愁无饷。这一席话既有同情又有煽惑,流露出要收拾毛文龙、整编其军队的意思。
眼看时机成熟,袁督师单刀直入,突然向毛帅兴师问罪:“本部院与你谈了三日,只道你回头是迟也不迟。哪晓得你狼子野心,总是一片欺诳,到底目中无本部院犹可,方今圣天子英武天纵,国法岂容得你!”
不容毛文龙申辩,袁督师立即宣布毛文龙十二条“当斩之罪”:其一,兵马钱粮不受经略巡抚管核;其二,全无战功,却报首功;其三,刚愎撒泼,无人臣礼;其四,侵盗边海钱粮;其五,自开马市,私通外夷;其六,亵朝廷名器,树自己爪牙;其七,劫赃无算,躬为盗贼;其八,好色诲淫;其九,拘锢难民,草菅人命;其十,交结近侍;其十一,掩败为功;其十二,开镇八年,不能收复辽东寸土。
现在已经无法核对这些罪状究竟是否属实,即使全部都是事实,这十二条中也只有二三条够得上成为罪状,其余各条大多是官场或军队的通病,并非毛文龙所独有,如果一次定“当斩之罪”,那么当斩的官僚、将领多得很,何必非斩毛文龙不可?何况他毕竟有牵制后金军队的功劳,处死是难以令他心服口服的。然而此时已经没有回旋的余地了。袁崇焕说完十二条罪状后,面向京城方向一拜,下令:“缚文龙,去冠裳!”
袁崇焕申斥道:“你道本部院是个书生,本部院是朝廷一个首将。尔欺君罔上,冒兵克饷,屠戮辽民,残破高丽,骚扰登莱,尔罪岂不应死?”接着向在场的毛部将士大声说:今日杀了毛文龙,如果本部院不能为朝廷收复辽东全部领土,愿意用尚方剑为他偿命。毛文龙如此罪恶,尔等以为应杀不应杀?如果我屈杀文龙,尔等就来杀我。
其实他早已命令随行的参将布置定当,毛部将士已无反抗可能。众将官相视失色,纷纷叩头哀告。一向桀骜不驯的毛文龙这时也软了,他以为处死他是皇上的旨意,连忙求饶:“文龙自知死罪,只求恩赦。”
袁崇焕毫不松口,继续申斥:“你不知国法久了,若不杀你,东江一块国土非皇上所有。”说罢,朝西叩头请旨,说道:“臣今日诛文龙,以肃军政,镇将中再有如文龙者,亦以是法诛之。臣五年不能平奴,求皇上亦以诛文龙者诛臣。”然后取下尚方宝剑,交给旗牌官,立即把毛文龙在帐前斩首。
威震辽东的一代枭雄,没有死在努尔哈赤和皇太极的手下,而死在督师钦差的尚方宝剑之下,对于毛文龙而言是悲剧的结局,对于袁崇焕而言则是悲剧的开端。此话怎讲?因为他自己已经把话讲绝:“臣五年不能平奴,求皇上亦以诛文龙者诛臣。”
袁崇焕离开双岛返回宁远后,写了洋洋数千言的奏疏——《蓟辽督师袁崇焕题本》,向皇帝报告处死毛文龙的全过程,流露出惶恐的心情。尽管他有皇帝赏赐的尚方宝剑,可以便宜行事,但是毛文龙也有先帝赏赐的尚方宝剑,与一般总兵地位迥异。大敌当前,未经请示,擅杀一名大帅,非同小可,无怪乎他要对皇上说“战惧惶悚之至”“席藁待罪”了。
崇祯皇帝看到袁崇焕的报告,大为震惊,又不好发作,考虑到毛文龙既然已死,眼前正要倚重袁崇焕收复辽东,勉强表示:“阃外原不中制,不必引罪。”
这一事件,对于皇帝而言,实在有点为难。之前已经把辽东事宜全权托付给了袁崇焕,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处死毛文龙难以问罪。他只要求袁崇焕能够实现“五年复辽”的诺言,在此前提下,一切都可以听任他便宜行事。对于袁崇焕而言,杀毛文龙大错特错,于己于国都无好处。
于己而言,他在杀毛文龙时发誓:“我若不能恢复辽东,愿齿尚方以谢尔。”在给皇帝的报告中也说:“臣五年不能平奴,求皇上亦以诛文龙者诛臣。”恢复辽东的军事行动尚未开始,先自同室操戈,削去自己的右臂,无异于把自己逼上了绝路,如果不能实现“五年复辽”的承诺,那么只有一死。果然一语成谶,不幸而言中,他死得比毛文龙更惨。正如谈迁在《国榷》中所说:袁崇焕杀毛文龙,“适所以自杀也”。
于国而言,临敌斩帅乃兵家大忌,内部窝里斗的结果,使得皇太极不费一兵一卒坐收渔翁之利,今后发兵南下没有了后顾之忧。夏允彝《幸存录》说:“文龙当辽事破坏之余,从岛中收召辽人,牵制酋奴,时时掩袭,颇有斩获,称有功。但渐骄恣,所上事多浮夸,索饷又过多,朝论多疑而厌之,以其握重兵居海岛中,莫能制也。”袁崇焕杀毛文龙,反映了朝论的这种倾向。但是从全局看,毛文龙作为平辽将军的存在,对后金是一种威慑力量,是他们的后顾之忧。这一点,袁崇焕自己也不否认:“东江一镇,乃牵制之必资也。”
因此,朝廷官员对袁崇焕杀毛文龙进行了委婉的批评,负责监督兵部的兵科都给事中张鹏云说:毛文龙所控制的旅顺附近的金、复、海、盖四州,实为战略要地,与宁远可以呼吸相通,倘驻兵于此,平时可以壮声势,战时可以探虎穴。兵科给事中宋鸣梧也说:兵法讲究犄角以牵制,当后金全师出击时,如能分疲其势,就能使其攻捣徒劳。如能掌控复州、盖州以及东江一带,以窥辽沈,尤为全策。他们两人旁敲侧击地肯定了毛文龙及其辖地在牵制后金军队方面的战略作用。
当时的一些官员已经看到了这一点。兵科给事中陶崇道指责袁崇焕假公济私,毛文龙无罪被杀,为今之计,应当尽快把留在北京的毛文龙儿子派去安抚部将。但为时已晚,毛文龙的部将孔有德、耿仲明在登州哗变,几乎所向披靡,酿成山东大乱。它以一种令人遗憾的方式表明,毛文龙的军队并不像袁崇焕所说,只会冒饷不会打仗。不久,孔、耿率部投降皇太极,成为后金南下攻伐的急先锋。当然,孔、耿的叛变责由自负,但袁崇焕杀毛文龙,起到了为渊驱鱼、为丛驱雀的作用,是不可否认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