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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威权震主,祸萌骖乘”:张居正的悲剧(1)

“威权震主,祸萌骖乘”:张居正的悲剧(1)

书名:大明王朝的权力博弈:樊树志细说明朝人物作者名:樊树志本章字数:2933更新时间:2024-06-04 11:34:08

万历八年,十八岁的皇帝参加了“耕藉礼”和“谒陵礼”,标志着已经成年,由他自己治理朝政的条件成熟了。换句话说,张居正作为顾命大臣,辅佐幼帝的任务可以告一段落了。张居正的头脑是清醒的,深感“高位不可以久窃,大权不可以久居”。在位高权重、功勋卓著的巅峰时期急流勇退,是历代政治家所推崇的最佳选择,张居正也不例外。

他向皇帝提交了题为“归政乞休”的奏疏,把摄政的权力归还皇帝,乞求退休。也许是内心的迫切愿望,这篇奏疏写得很动感情:

臣一介草茅,行能浅薄,不自意遭际先皇,拔之侍从之班,畀以论思之任。壬申之事,又亲扬末命,以皇上为托。臣受事以来,夙夜兢惧,恒恐付托不效,有累先帝之明。又不自意,特荷圣慈眷礼优崇,信任专笃,臣亦遂忘其愚陋,毕智竭力,图报国恩。嫌怨有所弗避,劳瘁有所弗辞,盖九年于兹矣。

这一段话似乎有点耳熟,诸葛亮的《出师表》就有这样的句子:“受命以来,夙夜忧叹,恐托付不效,以伤先帝之明。”但是,张居正讲这些话,不是为了“出师”,而是为了“乞休”。不过他套用《出师表》的句式并非偶然,他确实对诸葛亮推崇备至,主张“治乱国用重典”,主张有法必依,都深受诸葛亮的影响。他给福建巡抚庞尚鹏的信中坦言:“诸葛孔明云,‘法行而后知恩’,正此之谓。”他对于官场上流行的“姑息疏纵”风气十分不满,为了扭转这种积习,竭尽全力,正如他自己所说:“不避嫌怨,不辞劳瘁。”

这九年,他过得惊心动魄,为了应付上下左右的压力,计谋与权术并用,超负荷运行,自我感觉是:“任重力微,积劳过度,形神顿惫,气血早衰。”刚刚年过半百,正当盛年,早早地须发变白,未老先衰了。昔日的聪明睿智逐渐消失,日渐昏蒙,如果不早日离去,恐怕前功尽弃——这是他最为忧虑的。顺着这样的思路,他写下了令人惊讶的感叹:“高位不可以久窃,大权不可以久居。”这是历代身居高位的政治家的经验之谈,主张功成名就之后急流勇退。不过真正能够达到这种境界的人,除汉朝的张良、明朝的刘基之外,寥寥可数。原因很简单,有了高位和大权,能够呼风唤雨,因此迷恋权位至死不悟的人数不胜数。

“高位不可以久窃,大权不可以久居”这句话出于张居正之口,和他一贯的作风格格不入。他不是那种瞻前顾后、谨小慎微的人,而是敢作敢为,一往无前。何况受到皇帝、皇太后的眷顾已经无以复加,为什么要“乞休”呢?难道他已经感受到“高处不胜寒”了?

这些内心的顾虑当然不能向皇帝和盘托出,只能在奏疏中淡然流露:之所以先前不敢贸然提出“乞休”,是因为时机不成熟;如今皇上意志品德已经成熟,朝廷人才济济,天下太平的宏图大业不再成为问题,我才敢于提出“归政”,希望皇上恩准,生还故乡,保全晚节。

张居正此时确实隐约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在给湖广巡按朱琏的信中也有所流露。在谈起回到江陵“归葬”时,皇帝接连发来三道诏书,催促他尽快回京,地方官员以为是无上光荣,建造了一座“三诏亭”,以资纪念。张居正却给他们泼了冷水,无比感慨地说:建造“三诏亭”,情谊深厚,无可厚非。多年以后形势变化,高台倾覆,曲沼填平,我恐怕连居所都不能拥有,这个“三诏亭”不过是五里铺上一个迎接官员的普通亭子而已,哪里还看得见所谓“三诏”?这是深谋远虑的政治家的忧患心态。于是乎,他向老朋友透露了自己的内心所思:

盖骑虎之势自难中下,所以霍光、宇文护终于不免。

这句话出于张居正之口,足以语惊四座,令人瞠目结舌。他由“三诏亭”联想到骑虎难下之势,联想到自己的下场,再联想到霍光、宇文护的悲剧,实在太出人意料了。

霍光是汉武帝的权臣——大司马大将军。汉昭帝刘弗陵幼年继位,他作为顾命大臣辅佐皇帝;汉昭帝死,他拥立昌邑王刘贺为帝;不久废黜刘贺,拥立刘询为汉宣帝。前后摄政达二十年之久,颇有政绩,汉宣帝却把他看作背上的芒刺。他死后,皇帝把愤恨发泄到他的家族身上。《汉书·霍光传》写下了这样一句意味深长的话:“威震主者不畜,霍氏之祸萌于骖乘。”这就是“威权震主,祸萌骖乘”的由来。宇文护和霍光的地位类似,政治品格有所不同。他在西魏担任大将军,拥立宇文觉,建立北周,自己独断朝政,甚至于废黜宇文觉,另立宇文毓,又杀宇文毓,另立宇文邕。最终被周武帝宇文邕处死。

这是历史上摄政大臣“威权震主,祸萌骖乘”的典型事例,张居正在权力鼎盛之际联想到自己可能步他们的后尘,不免有点惶恐。人们由此可以理解他为什么要“归政乞休”了。

收到张先生的《归政乞休疏》,皇帝朱翊钧丝毫没有思想准备,他对这位留着美髯的长者充满敬畏,或许还有一点背负芒刺之感,却毫不犹豫地拒绝张先生的“乞休”,写了这样一个朱批给他:“朕垂拱受成,依毗正切,岂得一日离朕!如何遽以归政乞休为请,使朕恻然不宁。”

两天后,张居正再次“乞休”,进一步向皇帝袒露自己的心迹:自从隆庆六年至今,“惴惴之心无一日不临于渊谷”——每一天都惴惴不安,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这并非矫情,类似的话语,在给刑部尚书王之诰的信中也有所提及:“弟德薄享厚,日夕栗栗,惧颠跻之遄及耳。顷之乞归,实揣分虞危,万非得已。且欲因而启主上以新政,期君臣于有终。”王之诰是张居正的儿女亲家,可谓至亲,他吐露的是真情:每日每夜都在战战兢兢,希望君臣之间能够有始有终,归政乞休是不得已而为之。他在给恩师徐阶的信中也说:“正膺重任,九年于兹,恒恐不保首领,以辱国家。”

正是出于这样的心态,张居正的《再乞休致疏》写得颇动感情,娓娓道来:国事家事,思虑之烦,负担之重,使得身心俱疲,外表勉强支持,其实衰惫已经达到极点,这种苦楚只有自己知道。唯恐有一天突然倒下,有负皇上重托。退而求其次,不再请求辞职,而是请假,不过是长假——“暂停鞭策,少休足力”。国家如有大事,皇上一旦召唤,立即赶来,听从驱遣。

朱翊钧接到张先生第二份奏疏,有点犹豫了。以他的早熟和敏感,不可能没有感到“威权震主”,何尝不希望张先生早日“归政”!但多年来养成的习惯,一切听凭皇太后与张先生安排,如此重大的人事变动,他做不了主,必须请示皇太后。于是他把张先生“请长假”的事报告皇太后,请她决断。没有料到自己的母亲态度坚决而恳切地挽留张先生,一切维持现状,等到儿子三十岁时才可以商量“归政”之事。

既然皇太后作出了决定,朱翊钧便亲笔写了手谕给张先生:

谕元辅少师张先生

朕面奉圣母慈谕云:“与张先生说,各大典礼虽是修举,内外一切政务,尔尚未能裁决,边事尤为紧要。张先生受先帝付托,岂忍言去!待辅尔到三十岁,那时再作商量。先生今后再不必兴此念。”朕恭录以示先生,务仰体圣母与朕惓惓依毗至意,以终先帝凭几顾命,方全节臣大义。

皇太后如此明白无误又毫无商量余地的决定,大大出乎张居正的预料,一般皇太后总是希望权臣早日归政,儿子早日亲政,慈圣皇太后则不然,要张先生辅佐儿子到三十岁。这一决定也使朱翊钧颇为尴尬,在母亲眼里,自己还是个孩子——“内外一切政务,尔尚未能裁决”,不得不打消尽快亲政的念头。所谓“辅尔到三十岁”云云,对于刚刚十八岁的皇帝而言,似乎意味着,只要张先生健在,亲政将永无指望。物极必反,朱翊钧对张居正,由不可须臾或缺,到恨之入骨,这是一个转变的契机。皇太后好心办了坏事,她的这个决定,严重地扭曲了朱翊钧的心理,一旦张居正死去,他必将进行报复,不择手段地彻底清除笼罩在其头上的光环和自己所受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