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伶：酒徒狂士，放浪不羁

身长六尺，容貌甚陋。放情肆志，常以细宇宙齐万物为心。澹默少言，不妄交游，与阮籍、嵇康相遇，欣然神解，携手入林。初不以家产有无介意。常乘鹿车，携一壶酒，使人荷锸而随之，谓曰：“死便埋我。”其遗形骸如此。

——《晋书·刘伶传》

在讲究门第的年代，他却出生寒门；在追求肤白貌美的时代，他却容貌甚陋；仕途上，他毫无建树，甚至可以说是颇为凄惨；文学上，他留下的作品屈指可数，唯有《酒德颂》和《北芒客舍》。他的一生，最真实，也最放荡不羁，他堪称魏晋名士中的一朵奇葩。他就是竹林七贤之一，嗜酒如命，有“醉侯”之称的刘伶。

容貌甚陋，出生寒门

刘伶，字伯伦，与西汉开国皇帝刘邦同是沛国人。都说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但刘伶似乎有点水土不服。据记载，刘邦身材高大，五官立体，高鼻梁，美须髯。而刘伶，用《晋书》中的话来讲，“身长六尺，容貌甚陋”，即身材矮小，容貌奇丑无比。不仅如此，在十分注重门第的魏晋南北朝，刘伶却是一介寒门，毫无背景。

一个人的出身和容貌，是先天的，但命运，却可以通过后天的努力来改变。但在以貌取人、以门第取人的魏晋南北朝，容貌甚陋、出身寒门的刘伶，想要改变命运，谈何容易！

仅容貌这一条，想想即便是被王夫之骂为寡廉鲜耻、贪冒骄奢的潘安，在当时，都能受到人们的追捧，掷果盈车。由此观之，容貌在当时是何等重要。反之，我们也可以想象，相貌丑陋的刘伶，其面临的压力，又是何等之大。

而且，刘伶没有政治敏锐性，在王戎幕下当参军时，参与对策，只有他“不知深浅”地说要无为而治。如果是这样的话，司马氏还篡什么位，专什么权，门阀大族们又如何攫取财富？

在当权者看来，刘伶的想法不仅天真不合时宜，还隐隐有着反叛之心。毫无悬念，刘伶被罢官了，而与刘伶一同参加对策的其他人，都升官了。

你不是说无为而治吗？那罢黜你的理由就给个“无所作为”吧。至此，参军成了刘伶仕途上最高的职位，而此后，他也再未出仕。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刘伶当真不了解当权者的想法吗？当然不是。放情肆恣的刘伶，他只是不想趋炎附势，更不想说违心之语。

王权更替，周礼俱废，世道失序，社会动荡，国不似国，底层人民苦不堪言，门阀豪族却斗富争奇，哪一件事不时刻在眼前发生？在刘伶看来，这一切的不正常，正是当权者们欲望太多，对权力和财富毫无节制的追求所造成的。

既然连自己都管不好，那就不要多事地管别人了吧。于是，他提出无为而治。但他的主张，还未说出口时，就已经注定是个悲剧结局。对时局不满却又无力改变，想有所作为又不甘心随波逐流，深感人生无奈的刘伶，郁郁于中，痛苦万分。

对酒当歌，人生几何！譬如朝露，去日苦多。慨当以慷，忧思难忘。何以解忧？唯有杜康。还好有酒，他要用酩酊大醉，来宣泄心中的痛苦，获得内心暂时的安宁。久而久之，因为酗酒，本就瘦弱的他变得骨瘦如柴。

一次，刘伶在一家酒店喝酒，已经有些醉了的他，同一个酒徒争执起来。那个酒徒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竟然捋起袖子准备打人。刘伶淡定地拉开自己的衣服，露出瘦骨嶙峋的胸脯，慢吞吞地对这个酒徒说：“朋友，瞧我这鸡肋，怎能经受得住你的拳头？”听了刘伶的一番自嘲，这个酒徒哈哈一笑，收回拳头，一场矛盾就这样化解了。这便是成语“鸡肋尊拳”的出处。

他的妻子心疼他，担心喝酒伤身，于是泼掉酒水，砸毁酒器，哭着劝他戒酒。刘伶爽快地答应了，并说要对天发誓。不想，在发誓的时候，刘伶却说：“我天生爱喝酒，一次至少得喝一斛，喝五斗才能消除酒瘾，上天您可千万别听信妇人之言啊！”这就是“病酒求酒”的由来。

很多人都劝刘伶少喝点酒，他却一直不以为意，出行的时候，除了酒他还会带一件东西，那就是铁锹。他对仆从说：“我死在哪里，你就把我埋在哪里吧。”其实刘伶是想以酒浇灭心中的块垒，借醉后的放荡不羁来表达对当权者们那种说一套做一套的不屑罢了。

一醉解千愁，管他春与秋

有人说，山涛深沉持重，气量宏放；王戎聪明骁勇，不拘礼教；向秀性格沉稳，平和中庸……唯有刘伶，玩世不恭，任性放达，嗜酒如命，是个名副其实的酒徒狂士。

果真如此吗？其实，刘伶嗜酒如命、放浪形骸的背后，是一颗对人生充满恐惧和无助的悲怆之心，是对生命的一种执着。

当时，儒学中衰，道义不存，而门阀豪族们却一边以礼法要求别人，一边又做着毫无礼义廉耻之事，甚至屡屡发生杀婢女取乐这种惨无人道的事情。看到这些，刘伶深感世道艰险，人生可悲。于是，他在醉酒的同时，以放浪形骸来无声地反抗着这个表里不一的社会。

《世说新语》里记载了这样一个故事：一次，刘伶饮酒作乐，觉得穿着衣服束缚太多，于是干脆脱了衣服在房间里纵情豪饮。有多事的人无意之中看到了这一幕，就讥讽他有伤风化。

刘伶听后，不慌不忙地回答：“我以天地为房屋，以房屋为衣服，你怎么跑到我衣服里来了？”我在自己的屋子里喝酒，关你什么事？

其实，刘伶的能力并不差，只是他没把太多的心思和精力放在写文章上。他的《酒德颂》很有名，在此文中，他塑造了一位放旷不羁、纵意所如的“大人先生”。这位大人先生，唯一的爱好便是喝酒，并且到了酒壶不离手的程度。

大人先生爱喝酒，本是个人私事，何况他也没有做什么坏事，却被王孙公子和缙绅处士以有害礼法之名说教指责，好似大人先生犯了什么十恶不赦之罪。我心自超然，管他是与非。在他们正说得起劲时，大人先生干脆伸着两腿，枕着酒母，垫着酒糟，喝着美酒，悠闲地进入了梦乡。好酒、对假礼法的蔑视、行为上的放荡不羁，不正是刘伶自身的写照吗？

现实生活中，刘伶更是如大人先生一般。据说当时朝廷召他入朝为官，刘伶听说后赶紧喝得酩酊大醉，然后脱光衣衫，一路裸奔跑到村口去迎接特使。

“烂醉”“裸奔”确实是有伤风化，不能效仿，但刘伶这些行为背后更多的是无奈。后人看到的，应该是其背后的才华和更高一层的精神世界。

哲学大师冯友兰曾在《论风流》中说过：魏晋时代，一个真正的名士，要有不为外物所扰的超我之心，说话要言约旨远，对万物怀有同情之心。《酒德颂》中的大人先生正是这样的人，现实中的刘伶，也是。

《世说新语》曾言：“刘伶著《酒德颂》，意气所寄。”诚然也。这是一个朝政混乱的时代，也是一个名士辈出的时代；这是一个讲究门第的时代，也是一个人才辈出的时代；这是一个人人身不由己的时代，也是一个人性觉醒的时代。

在这个时代里，有着太多的无可奈何。既然人情翻覆似波澜，那世事浮云又何足问？还不如酌酒自宽，高卧加餐，一醉解千愁，管他春与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