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十三 朔气深（2）

上奏弹劾山南西道节度使等不法之事；上奏弹劾王绍违法给券，令监军押柩及家口入驿；上奏弹劾裴玢违敕旨征百姓草；上奏弹劾韩皋使军将封杖打杀县令。

如此之事，前后甚多。在元稹看来，此为职责所在，属朝廷法行，悉有惩罚。

一时间，朝廷上下，皆知元稹大名。有人焦急，有人开心，有人暗笑。

元稹作为东台监察御史，为国执法，自我感觉良好，没有察觉有什么不妥。

元稹在公务繁忙之际，居然还向诗友韩愈索要辛夷花——《辛夷花·问韩员外》：

问君辛夷花，君言已斑驳。

不畏辛夷不烂开，顾我筋骸官束缚。

缚遣推囚名御史，狼藉囚徒满田地。

明日不推缘国忌，依前不得花前醉。

韩员外家好辛夷，开时乞取三两枝。

折枝为赠君莫惜，纵君不折风亦吹。

韩愈读了这首乐府诗后，晓得元稹之意不在索花，而在说事。仕途险恶，看来这年轻人有些厌倦了。韩愈有些为诗友担心了。

元稹后来又弹劾河南尹房式为不法事，为了追摄，便擅自下令停务，即飞表闻奏，罚河南尹一月俸禄。这一下子，彻底触怒了当朝权宠宰相，他们认为元稹是大象撞进了琉璃宫，太过莽撞，于是将其召回长安。

实际上，事情并非一日之寒。之前，元稹在东川的行事锋利，已经让朝廷执政有些看法了。

元稹出使东川，不知深浅，对“死老虎”、已故剑南东川节度使严砺的处理过于严厉，有违死者不究的潜规则。

不利的因素在暗暗滋长，只是直言直行的元稹浑然不觉而已。

此时，元稹在将离未离洛阳之际，听闻诗友卢子蒙亦是中年丧妻，对此他太有感受了，那一天夜里，他写下了《初寒夜寄卢子蒙》：

月是阴秋镜，寒为寂寞资。轻寒酒醒后，斜月枕前时。

倚壁思闲事，回灯检旧诗。闻君亦同病，终夜远相悲。

那一阵子，元稹白天忙公务如蹚泥潭，黑夜难眠远相悲。

元和五年元稹作《酬翰林白学士代书一百韵》诗，有句“潘鬓去年衰”，自注云：

余今年始三十二，去岁已生白发。

元稹得罪了人，搬起的石头最终会砸在自己的油瓮子上。

元稹自洛阳返长安，路经华州敷水驿，与宦官发生争厅事件。本来元稹先行到敷水驿馆，已经在大房客邸安顿下来。

元稹望着窗外的寒月，心里有些怅惆，口占一首《旅眠》：

内外都无隔，帷屏不复张。

夜眠兼客坐，同在火炉床。

诗毕，元稹和衣躺下，忽然听到屋外闹哄哄的。

原来朝廷内官中使仇士良一行夜至，却无理要求元稹退出大房客邸。

元稹不肯让出客邸，仇士良冲上去又捶又踢，咚咚咚地竟踢坏了门扇。

元稹见惹不起，便只着袜子，避走厅后。

仇士良见状，不依不饶，仍追上去用鞭子击伤元稹的脸面，并抢夺元稹的鞍马，又举起弓箭，进行恫吓，威胁人身。

仇士良事后又反告元稹不尊重中使，有失体统。

被人打掉了牙齿，还得自己悄悄吞下。

元稹忽地从天朝御史的霜威得意高台，一下子跌到了官场争斗的冰冷深渊。

一时间，他的心情沮丧极了，人生的绝望与世界的虚妄啊。

元稹在敷水驿与朝廷内官中使仇士良争厅，是不尊重老臣，有违道德。

这一下，朝廷宰相以元稹年少轻树威，失宪臣体，贬江陵士曹参军。

这一下，白居易急得连忙上疏，为元稹辩解，也无济于事。

这一下，元稹要若干年后，才醒悟其中的缘故，他后来在《同州刺史谢上表》中云：“及为监察御史，又不敢规避，专心纠绳。复为宰相怒臣不庇亲党，因以他事贬臣江陵判司。”

元稹遭贬了。

从长安到江陵的途中，元稹无心观赏沿途美景。

他伤心欲绝地写下《离思五首》：

其一

自爱残妆晓镜中，环钗谩篸绿云丛。

须臾日射胭脂颊，一朵红苏旋欲融。

他想起了夫人韦丛用环钗着簪压乌发，朝阳柔光映照在脸颊上，犹如一朵红酥酥的花朵将要融化。

其二

山泉散漫绕阶流，万树桃花映小楼。

闲读道书慵未起，水晶帘下看梳头。

他还想起了窗外山泉的流水声，春天的桃花映红了小楼房，晚起的自己，隔着水晶帘看着早起的韦丛梳头。

其三

红罗著压逐时新，杏子花纱嫩麴尘。

第一莫嫌材地弱，些些纰缦最宜人。

他又想起了韦丛着淡黄衣裙时，宛如杏花色泽一样的宜人。

其四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

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

离思诗写到其四时，元稹一下子回忆起自己曾经寻花访柳的经历，起句比兴变得夸张离奇，成为神话，这是虚构。然后用“花丛”指代曾接触过的女性，最后落实到韦丛，将韦丛放在心底位置，从今往后不可替代。

其五

寻常百种花齐发，偏摘梨花与白人。

今日江头两三树，可怜和叶度残春。

夫人韦丛去了，眼前景色暗淡，人也心灰意冷了。

“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半缘修道半缘君”竟为长安青楼歌女、宫中舞女争相传唱。

元和五年，元稹做起了闲散无事的江陵士曹参军，俸禄十万钱，一人过日子，绰绰有余。

人一闲下来，便在心中无限怀念夫人韦丛。

在那个落花流水春去也的日子里，他念叨着夫人韦丛生前种种好处，作了《遣悲怀三首》：

其一

谢公最小偏怜女，自嫁黔娄百事乖。

顾我无衣搜荩箧，泥他沽酒拔金钗。

野蔬充膳甘长藿，落叶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回忆起当年新婚独立成家的时光，夫人为自己拔金钗沽酒的往事，清贫里有甜蜜。如今有钱了，人却不在了。

其二

昔日戏言身后意，今朝都到眼前来。

衣裳已施行看尽，针线犹存未忍开。

尚想旧情怜婢仆，也曾因梦送钱财。

诚知此恨人人有，贫贱夫妻百事哀。

“贫贱夫妻百事哀”，当年往事一起涌上心头。

其三

闲坐悲君亦自悲，百年都是几多时。

邓攸无子寻知命，潘岳悼亡犹费词。

同穴窅冥何所望，他生缘会更难期。

惟将终夜长开眼，报答平生未展眉。

此时，功名未成，夫人却走了，直叫人“闲坐悲君亦自悲”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