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五 红烛新（1）

武元衡感到薛涛诗的诗境高阔，又非常受用。好一句“锦江玉垒献山川”，薛涛的诗才堪比汉代卓文君，但更有政治见识，人才难得啊。

当庭燎

唐人豪饮成风，有席便有酒，有酒必有诗。

一代英主李世民《帝京篇十首·其八》即提倡饮酒作诗之风：

欢乐难再逢，芳辰良可惜。

玉酒泛云罍，兰殽陈绮席。

千钟合尧禹，百兽谐金石。

得志重寸阴，忘怀轻尺璧。

一代女皇武则天《早春夜宴》，亦倡饮酒作诗之风：

送酒惟须满，流杯不用稀。

务使霞浆兴，方乘汎洛归。

唐代朝野上下，皆以诗酒风流为人生一大快事。

京都长安如此，地方藩镇更是热闹。为迎贺武元衡以宰相衔兼任剑南西川节度使，节度府署自然大摆“诗酒之席”。

“该走的走了，该来的来了，西蜀很有希望。”

虽说段文昌在悄声地劝薛涛，但他心里还是暗暗感激高崇文的不杀之恩的。

宴会司仪段文昌校书提议道：

“来，宾主们一起来尽兴，先玩分曹射覆，再玩隔座送钩。”

“要得，要得。”

席间众人喧闹。

这是唐朝酒桌上的游戏，所谓“分曹射覆”，就是司仪用数个碗杯，将一枚戒指或一只玉环覆盖住，然后移动数次，让人分成数组来猜碗杯下是有还是无。没有猜着的人罚酒。

只见桌上碗杯迅速地花式移动，宾客们的眼球跟着移动，一起吼道：“停！停！停！”

碗杯霎间停住，宾客开始屏息端详、揣猜。

“在这碗杯里！”西川节度署新来的节度推官杨嗣复，端着一只大觥，率先一指：

“有！”

开碗验，众人大笑：

“无！”

这个推官杨嗣复还没有待司仪说“喝”，就仰起脖子咕咕咕地喝起来了，他的脸膛红赤，一直赤到耳根子。

众人又是大笑说：“推官好酒量，这叫轰饮。”

“不，是牛饮！”有人纠正。

众人又是大笑。

武元衡不动声色地抿了一口酒，对身旁的段文昌校书道：“寓蜀诗人杜甫说得好啊：‘蜀酒无敌’，酒劲大！”

段文昌这才注意到，今晚的夜宴全是上的蜀酒中度数最高的“剑南烧春”。

“来、来、来，换一种玩法，玩隔座送钩！”

段文昌高声提议道。

“要得！要得！”

入乡随俗，众人一起用蜀语回应道。

所谓“隔座送钩”，是将一枚戒指或一只玉环作为“钩”在席间传递，握在其中一人拳里，然后大家将拳一齐伸出来，让人来意彄，也就是猜测那只“钩”在何人之手里。

不过，在红烛的照映下，一递一传，一笑一颦的四目相对，亦有有情者暗通讯息。

这会儿，薛涛被抽为意彄人，不过她并不担心猜不着，她要故意绕些花子，让别人以为她真是自己猜着的。实际上，每次都是段文昌递眼神，让藏钩者冤枉地喝酒。

可是，这盘段文昌故意误导薛涛意彄失败。因为有事先约定，三次猜不着者，必须罚酒一杯，作诗一首。

担任司仪的段文昌此刻就存心想要推出薛涛，叫她吟诗而成为今夜的主角，让武相国刮目相看。

薛涛先缓缓地饮了一杯酒，然后慢慢地踱至几案，提笔濡墨，略加沉吟，立马笔走龙蛇：

落日重城夕雾收，玳筵雕俎荐诸侯。

因令朗月当庭燎，不使珠帘下玉钩。

一张笺一首诗，一首写毕，宾客还在传看，第二首诗又开始写了：

东阁移尊绮席陈，貂簪龙节更宜春。

军城画角三声歇，云幕初垂红烛新。

“薛校书果然文思敏捷，诗笔不凡！”

武元衡慢声读着《上川主武相国二首》，笑意吟吟道：

“记得《诗经·小雅·庭燎》有句：‘庭燎之光’，还记得《汉书·公孙弘传》上有‘弘自见为举首，起徒步，数年至宰相封侯，于是起客馆，开东阁以延贤人，与参谋议’。”

武元衡博闻强记，自然明白此为薛涛的诗谏。

“用典，用得妥帖啊！本相国领会了。”

武元衡浅笑着向薛涛致意道：“今后，不管汝愿不愿入幕为僚，汝当为吾剑南西川节度署尊贵的东阁宾妓。”

“恭喜武相国揽进宾妓！恳请武相国换大觥饮酒！”

忽然有人大声武气地吆喝道，原来是西川节度署新来节度推官杨嗣复。只见他绷着一张红得发亮的脸，瞪着赤眼，趋前搅酒。

宴席间的气氛一下凝固了。

熟悉的人都晓得，这位杨推官在酒喝高之后，狂起酒劲来，就没有尊尊亲亲了，场面难以控制。

但见端坐的武元衡仍旧笑意挂脸，却不肯换成大觥。

杨嗣复竟然将大觥举起，遂以酒沐浴武元衡，武无衡拱手不动，待沐讫，徐起，轻轻抹下挂在眉梢的酒，用手指弹掉，终不令散宴。

众人噤若寒蝉，每个人似乎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得咚咚。段文昌看得目瞪口呆，心想这武相国真正雅量，民谚有“宰相肚子能撑船”，今夜见识了。

诗酒宴继续，红烛上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