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四 杳霭中（3）

一字令

朔冬，风声紧，城池，寒云冻。合江亭，蜡梅盛开，暗香浮动。

刘辟人祸不久，西蜀虽说不如往年富裕，但因没有天灾，寻常街巷生意依旧，熙熙攘攘，黎民百姓各忙生计。

长安朝廷制授高崇文为检校司空，兼成都尹，充剑南西川节度，管内度支营田观察处置，统押近界诸蛮及西山八国云南安抚等使。改封南平郡王，食实封三百户，诏刻石纪功于鹿头山下。

是时，成都冬天大寒，合江园内合江亭的楼阁之上，剑南西川节度使高崇文大宴群僚宾客。

西蜀官员，才俊名流，衮衮诸公，济济一堂，齐聚此地。

其中，当然有专门请到的西蜀才女薛涛校书，因先前薛涛与叛逆划清界线，自然成为座上宾，并特邀至高崇文右边入座。新近被召回的署府旧僚段文昌也位列主桌。

唐时合江亭位于郫江与流江汇合，即今日成都府河与南河汇合处，最初为韦皋所建。合江亭与郫江北岸的张仪楼、散花楼构成一道自西向东的风景线，亭旁筑有楼阁台榭，参植美竹异卉，名号合江园，成为宴游胜地。

楼阁席间，人头攒动，吆五喝六，酒桌上燃起酒令“烽火”，好不热闹。

在那个遍地诗歌的大唐，行伍出身的高崇文却最擅长酒令。

其间有司仪道：“今日盛会高大帅款待各方嘉宾，请诸位先敬酒一杯！”

众宾客齐道：“干！”

司仪又道：“高大帅，国之干臣，战功赫赫，却素善酒令，有哪位愿意上来陪酒助兴？”

位居主座的高崇文，双目炯炯，威风凛凛，气势夺人。

众宾客窃窃私语，纷纷摇头，不敢接招。

司仪焦急，冷场了，左顾右盼，最后锁望薛涛，连连暗示。

“薛涛不才，愿陪大帅斗酒，为诸公解颐！”

薛涛款款站起，笑吟吟地端着酒爵趋身上前：“大帅，您可要多备些佳酿哟，要是薛涛输了，一醉方休！”

“薛校书，真个女中豪杰，痛快！”

高崇文大笑道：“行一个‘一字令’如何？”

“有何规矩？”

“需有一字，既要象形，又要同韵。”

众宾客听后，嘘了一口冷风。虽然平常晓得薛涛辩口了得，今天可是来者不“善”啊，恐怕这下子，薛校书要被难倒啊。座中最担心的是段文昌，他的手心此刻都捏出了汗，专注着薛涛的一言一行，生怕闪失了。

薛涛依旧浅笑：“高大人，请。”

高崇文爽声道：“吾出令了：‘口有似，没梁斗。’”

“哦，人之口，的确是一只没量的斗呀！俗语有‘坐吃山空’。高大人，好令，好令！”薛涛连声称赞。

“怎么样？薛校书认罚吧。”

“慢，薛涛有对了：‘川有似，三条椽！’”

众宾客一齐鼓掌，心服口服。

不料高崇文端起酒爵，大声武气道：“薛校书此令不妥，当受罚！”

“有何不妥？”

“这川字的第一笔是弯的。薛校书，莫非你家屋椽用弯木头做的？”

“高大帅，错也。公为西川中第一长官，都用一只没有梁的破斗！薛涛乃寻常妇道人家，用一根弯木头，有何奇怪？！”

这下惹得高崇文大笑出声，胡须颤动，连连道：“妙妙妙，薛校书为天下奇女子，吾今为汝痛饮三大杯！”

众人一起大笑。段文昌飞来一波眼神，薛涛会意轻轻颔首。

实际上，薛涛早已听闻行伍出身的高崇文虽读书不多，经世阅人却自有眼光。

段文昌在刘辟时，被逐放为外邑佐官。高崇文收复剑南西川后，召段文昌重返成都。段文昌等以韦皋参佐身份，披素服穿麻葛鞋，衔土请罪。

高崇文早就听说段文昌出身望族，其五世高祖段志玄为唐朝开国元勋，官至右卫大将军，封褒国公，为凌烟阁二十四功臣之一。今见段文昌虽有些颓丧，但不猥琐，便起座以礼待之。段文昌拜谢再三。

高崇文脸上堆笑道：“君非久在卑位也。”指了指自己座下椅子，又对段文昌说，“此椅犹不足与君坐。”

他提点着段文昌：为了日后的远大前程，还是赶紧到京城长安去发展吧。

再加上高崇文的军队“入成都也，师屯大达，市井不移，珍货如山，无秋毫之犯”，薛涛对此非常欣赏，对高崇文刮目相看，没有将他单单看成一介武夫。薛涛呈上了《贼平后上高相公》：

惊看天地白荒荒，瞥见青山旧夕阳。

始信大威能映照，由来日月借生光。

诗写得大气却很平易，充满由衷歌颂之情。

此时，司仪特别安排琵琶伴奏者红字娘、唱歌者卓巧巧合演《贼平后上高相公》。

琵琶弹得雅正，歌声清越。满座掌声，满座喝彩。

在酒令上，薛涛从来都是相当较真的。虽说这时的她已经脱离乐籍了，但长期养成的官妓职业道德如此，这是她的性情。她的一双眸子里，有江湖上男子的豪爽，又不乏书卷里女子的幽娴，两者奇妙地融在一起，令她魅力四射。

细致入微的体谅，机智善辩的才情，进退自如的神态，让每一个与她接触的男子都如临高台，如坐春风：既不敢较真，又不能敷衍，同时在关键时节，又可体会到一种女性的温婉与体贴。那真是锦江水长，峨眉山高，幻化出如此妙曼的西蜀才妇。

高崇文虽说在“一字令”的酒令上输给了薛涛，可是他并不气恼，反而拿出匹夫的率真，也叫薛涛生出几分敬意。

西蜀历年缺少冬雪。可这会儿，在酒尽人将散去之际，忽然起风了，天空上雪花霎间漫舞，锦江水面顿时一片迷茫，飘飘洒洒的雪花，好大哟，整座成都城都兴奋起来，欢呼雀跃，无比稀罕。

文士墨客们，指天说地，议论纷纷，一时间热闹起来，叫唤着笔墨伺候，吟赏着这难得的成都瑞雪。

众宾客拥在窗间门口，趋下楼阁，手舞足蹈，互相说雪。一时间似乎忘记了顾及主客之尊，竟将高崇文晾在一边。

忽见高崇文起立，抖了抖大氅，兴致勃勃，干脆径直走下台阶，回顾着红粉佳人，赳赳武夫的他居然凭空也有了诗兴，举手双击道：

“诸君自为乐，殊不见顾鄙夫。鄙夫虽武人，亦有一诗！”

不等众人回过神来，他捋着胡须，自娱自乐地、一字一顿地大声武气口占出：

崇文崇武不崇文，提戈出塞号将军。

那个髇儿射落雁，白毛空里乱纷纷。

众宾客一时听哑了，噤了声：这也为诗？！这么好的雪，漫天的精灵，被比喻成落雁白毛，还不如说成撒盐巴！

只有薛涛一人率先鼓掌，也缓步下了台阶，走向高崇文身旁，连连道：“好诗！好诗！高大帅诗如其人，直白中暗藏奇妙，尤其结句对雪花的比喻新奇朴拙妥帖，塞外风景，弯弓射雁，将军本色，大俗亦大雅，佩服！佩服！”

一语定乾坤，红粉佳人称赞弯弓英雄，众宾客叹服。

众宾客联想起了东晋才女谢道韫咏雪的典故，佩服薛涛的机灵。

搔痒恰到好处，犹如一柄精致的云纹如意，让高崇文心情好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