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三 向松州（5）

十离诗

摩诃池边，娇荷清风阵阵，夏荷清香，成都的夏夜。

摩诃池中，画舫灯笼串串，乐声隐隐，夏夜的成都。

前一阵子，有人报告说，摩诃池大厅西边的那口龙井有鱼出现，长六七寸许，往往游于井上，水必腾涌。

好兆头！已为南康郡王的韦皋，又刚被朝廷加封为太尉，心情大好，眉开眼笑。

剑南西川副节度使刘辟，在一旁劝道：“长安朝廷当应让韦公统领剑南三川，兼职巴州与益州！”

韦皋捋着白胡须，昏花的老眼放射出夕阳之光，特派剑南西川副节度使、行军司马刘辟进京师长安活动，欲谋求统领剑南三川之位。

此时长安，唐顺宗皇帝久病，已不能临朝听政，由宦官李忠言、侍棋待诏王叔文、侍书待诏王伾等三人把持国政。

刘辟暗地拜谒王叔文，私曰：“太尉使致诚于足下，若能致某都领剑南三川，必有以相酬；如不留意，亦有以奉报。”

王叔文欲杀掉刘辟，警示韦皋。幸而另一执政韦执谊坚决加以阻止，刘辟才得以悄悄地返蜀。韦皋得知王叔文不讲人情，油盐不进，有些气馁，又有些生气，恨得牙齿咬得直响，恨得白胡须颤颤抖抖。

“一个棋篓子，要玩政治？还想与吾堂堂太尉争锋？还太嫩了点！”

因晓知韦执谊与王叔文之间有矛盾，深谙朝廷政治的韦皋，决定施拖刀计反击一下。

韦皋老谋深算地以大臣的身份上表请皇太子监国，以表忠心，还命段文昌拟就了《上皇太子笺》，曰：

殿下体重离之德，当储贰之重，所以克昌九庙，式固万方，天下安危，系于殿下。皋位居将相，志切匡扶，先朝奖知，早承恩顾。人臣之分，知无不为，愿上答眷私，罄输肝鬲。伏以圣上嗣膺鸿业，睿哲英明，攀感先朝，志存孝理。谅暗之际，方委大臣，但付讬偶失于善人，而参决多亏于公政。今群小得志，隳紊纪纲，官以势迁，政由情改，朋党交构，荧惑宸聪。树置心腹，遍于贵位；潜结左右，难在萧墙。国赋散于权门，王税不入天府，亵慢无忌，高下在心。货贿流闻，迁转失叙，先圣屏黜赃犯之类，咸擢居省寺之间。至令忠臣陨涕，正人结舌，遐迩痛心，人知不可。伏恐奸雄乘便，因此谋动干戈，危殿下之家邦，倾太宗之王业。伏惟太宗栉沐风雨，经营庙朝，将垂二百年，欲及千万祀，而一朝使叔文奸佞之徒，侮弄朝政，恣其胸臆，坐致倾危。臣每思之，痛心疾首。伏望殿下斥逐群小，委任贤良，慺慺血诚，输写于此。

一切处理停当后，剑南西川节度署照例举办一年一度的夏夜赏荷诗会。

剑南西川节度署的头面人物，都坐在画舫上，一杯清茶，浅吟细啜。

南康郡王韦皋，面容有些老态龙钟，体态有些烈士暮年，正借着一笼烛光，缓读着从松州送来的薛涛诗笺。

闻道边城苦，而今到始知。

羞将门下曲，唱与陇头儿。

黠虏犹违命，烽烟直北愁。

却教严谴妾，不敢向松州。

韦皋在军务公务之际，素以读书博洽而出名，允武允文。

念完《罚赴边有怀上韦令公二首》后，韦皋颔首捋着胡须，向左右点评道：“这小女子这盘晓得蛇是冷的，锅儿是铁打的了。那富贵人家门下的柔软歌曲，的确没有引起边关军士的共鸣。这两首诗作为边塞诗，众卿以为如何？”

一旁的刘辟、段文昌诸人，相互传看，相互议论。

秦时明月汉时关，万里长征人未还。

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

刘辟吟毕王昌龄《出塞》后，故作豪放道：“相比之下，薛校书诗终是弱女子的声音，婉约苦怨了。”

刘辟是贞元中进士擢第，宏词登科出身，他的点评是有分量的。

段文昌道：“刘公评得有道理，但那是男人的边塞诗，阳刚之气，理当如此，情当如此。可是薛校书为女流，她的边塞诗接续汉朝蔡文姬的《胡笳十八拍》的调性。‘黠虏犹违命，烽烟直北愁’句，婉约阴柔之中藏大格局，亦有政治军事的眼光。”

段文昌虽不中进士，但家学深厚，在剑南西川节度署中是出了名的读书种子，也是因此被表授校书。

“当年韦公出兵九道，让狡黠的吐蕃穷于应付而让长安纾北边患，此后吐蕃不敢再犯松州了。薛校书正是因为罚边，才体会到韦公的教诲严厉、良苦用心。”

段文昌很善言语，在不露声色地奉承韦皋的同时，又为薛涛先前的不懂事乖张任性开脱。

韦皋听得痒舒舒的，连连首肯：

“对，对。这薛涛小女子的边塞诗当为本朝女子边塞诗第一。”

说完，又翻检出薛涛的《十离诗》传递众人，众人阅罢。

有人评说：“《十离诗》殊乏雅道，不足取也。”

有人评说：“十首均系民歌情调，层层设喻，借物陈情。”

还有人评说：“《十离诗》，有引躬自责者，有归咎他人者，有拟议情好者，有直陈过端者，有微寄讽刺者，皆情到至处，一往而就，非才人女人不能。盖女人善思，才人善达故也。”

七嘴八舌，莫衷一是，各有褒贬，没有定评。

“刘进士，你，你看如何呢？”

刘辟正注目着眼前这位功名赫赫的南康郡王，到底是英雄暮年了，心想：老骥伏枥，志在千里，那只是一个传说。应当是烈士暮年，虽说壮心不已，终是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啊。

于是他便乖巧地推就道：“恭听段校书高见。”

“《十离诗》，真的是一组奇诗，手法之新，从前诗坛还未曾有过。往昔的诗歌设喻多为拟人，即为人化的过程。今日的《十离诗》设喻却为拟物，即物化的过程。朗朗乾坤，阴阳世界，万事万物，相离相依。《十离诗》首首写得自警自省，声声诉得相依相离。”

段校书细细相析，韦大人连连称是。

宴会散时，韦皋最后吩咐道：“明日函递，召回薛涛。”

犬离主

驯扰朱门四五年，毛香足净主人怜。

无端咬着亲知客，不得红丝毯上眠。

笔离手

越管宣毫始称情，红笺纸上撒花琼。

都缘用久锋头尽，不得羲之手上擎。

马离厩

雪耳红毛浅碧蹄，追风曾到日东西。

为惊玉貌郎君坠，不得华轩更一嘶。

鹦鹉离笼

陇西独自一孤身，飞去飞来上锦茵。

都缘出语无方便，不得笼中再唤人。

燕离巢

出入朱门未忍抛，主人常爱语交交。

衔泥秽污珊瑚枕，不得梁间更垒巢。

珠离掌

皎洁圆明内外通，清光似照水晶宫。

都缘一点瑕相秽，不得终宵在掌中。

鱼离池

戏跃莲池四五秋，常摇朱尾弄纶钩。

无端摆断芙蓉朵，不得清波更一游。

鹰离鞲

爪利如锋眼似铃，平原捉兔称高情。

无端窜向青云外，不得君王臂上擎。

竹离亭

蓊郁新栽四五行，常将劲节负秋霜。

为缘春笋钻墙破，不得垂阴覆玉堂。

镜离台

铸泻黄金镜始开，初生三五月徘徊。

为遭无限尘蒙蔽，不得华堂上玉台。

假如主人失去爱犬，心思如何？假如书圣王羲之没有得心应手的笔，心思如何？假如马厩里空空荡荡的，从此没有马儿，心思如何？假如笼中的鹦鹉飞了，空空的笼子，心思如何？假如听熟了春燕呢喃，忽然只剩空巢了，心思如何？假如忽然丢失了掌上明珠，空空手掌摊开了，心思如何？假如鱼池里没了鱼，清波空空，心思如何？假如猎鹰一去不返了，放鹰人双眼空空，心思又如何？假如雅居无竹……假如美人无镜……在《十离诗》中，薛涛对自己的所作所为以客观的、置身事外的方式加以揭示。她虽说一方面不回避自己的意志对自己的行为所承担的责任，另一方面却将对这些行为作善恶评价的权利交了出来。

深夜，庭燎大烛，照映如昼。韦皋独自重新念了一遍《十离诗》，又将众官的议论细过了一遍，从心底感叹道：这雌儿太聪明了，将自个事情的关系一连设下十个比喻，一担子搁在老夫面前，让老夫裁决。

《十离诗》，十次诉说，十次叹息；哪里是在忏悔，分明是求宽恕。

韦皋忽然无端地想起了当年的玉箫姑娘，竟然一行老泪浸湿了眼角的鱼尾纹，流淌了下来，慢慢地竟将先前的一腔怒气浸湿成一片慈爱了。

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心肠软了下来，微笑也变得慈祥了。

哦，远在松州的薛涛居然用几张薄薄的红笺，唤醒了武功赫赫的南康郡王在宝剑弯弓之下内心深处雪藏久远的柔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