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三 向松州（3）

门下曲

一周之后，表演又兴。

先是歌舞队跳起软舞，卓巧巧轻轻缓缓地一连舞了三曲：《武媚娘》《杜韦娘》《柳青娘》。

军士们看得暗咽口水，魂不守舍，两眼发直，目不转睛。

接着报出演出薛涛校书专门自填词自唱《罚赴边有怀上韦令公二首》曲时，掌声雷动。

闻道边城苦，而今到始知。羞将门下曲，唱与陇头儿。

一阙听后，军士歌女默默不语。

黠虏犹违命，烽烟直北愁。却教严谴妾，不敢向松州。

两遍过后，军士与歌女皆眼泪花花。

最后松州城的边关军士与犒军歌舞乐队联合演出《踏谣娘》，将演出推向高潮。

《踏谣娘》原为北齐坊间小歌剧：北齐有人姓苏，疱鼻。实不仕，而自号郎中。嗜饮，酗酒。每醉，辄殴其妻。其妻衔怨，诉于邻里。时人弄之：丈夫着妇人衣，徐步入场行歌。每一叠，旁人齐声和之云：“踏谣，和来！踏谣娘苦，和来！”以其且步且歌，故谓之“踏谣”；以其称冤，故言“苦”。及其夫至，则作殴斗之状，以为笑乐。

在这里表演时，选取滑稽军卒着妇人衣服扮装丈夫，演到夫妻殴打推搡时，围观者爆吼爆叫，表演拉拉扯扯，左右狂得冒汗，上下笑得岔气。

薛涛却目中无物，若有所思，眼神迷离，笑不出来。

夜宴又是酒。“人事三杯酒，流年一局棋。”这是唐代蜀人李远的诗。

可是这心中的苦味，向谁人诉说？！

诗仙李白在《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中说：“开琼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不有佳咏，何伸雅怀。如诗不成，罚依金谷酒数。”

边城的月亮，又大又圆，又湿又软，似乎伸手可摘。

篝火燃烧，人影晃晃，烹羊宰牛，边茶浓浓。

此处尽是武夫的劲吼，哪有雅士的唱和？！此时饮酒皆为轰饮，仰喉而尽。

薛涛感到好些无聊，她想无论如何都要向成都韦大人诉说自己的冤屈烦恼，无论如何都要在夏季结束之时，和红字娘她们一起返回成都，不然，一人留下的话，难挨高寒气候，说不定会冻死在松州的。

想到这里，薛涛徐徐端起了成都酴酒，缓缓而呷，锦水的甘冽沁人心脾，让她分外想念成都生活。

此时，军帐内外唱起成都坊间酒歌：

菜板上切腊肉，

有肥又有瘦，

汝喫肥，吾喫瘦，

小娘子啃骨头！

红字娘弹奏琵琶，卓巧巧一人领唱，众军士和歌，震飞宿鸟，抖落星月。

薛涛跟着哼歌，若有所悟，分辨不出谁为菜板，谁是肥肉，谁是瘦肉，哪一个人要啃骨头。

远处的群山熟睡了，松州城上悬着一轮硕大无朋的月亮。

高原空气稀薄，面对雪山，久久遥望成都，薛涛似乎出现了幻觉：金月亮，紫月亮，黄月亮，蓝月亮。

诗笺飞闪——嫦娥奔月。羿，神射手？此次却似失误了。当年十个太阳飞行在天空，羿射的全是母太阳，剩下那一个太阳是公的。后来中国就成了男人的天下。

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以奔月，怅然有丧，无以续之。

诗笺飞闪——成都街头，掷果投钱，朝飞驰的马车有节奏地大呼大喊：“薛洪度，女校书！薛洪度，女校书！薛洪度，女校书！”

诗笺飞闪——长安城头，天下诗人都要争索诗笺，浣花溪的彩蝶群起，十色诗笺漫天飞舞……

蓝月亮，黄月亮，紫月亮，金月亮。

薛涛定了定神，仿佛做了一场短梦，有点弄不清楚时光了。她用右手掐了掐左手，思忖道：除了寄上前日奉唱的《罚赴边有怀上韦令公二首》外，一定要赶在本月的驿递邮差返成都之前，还要再申而写之，以诗表明自己的心迹。

薛涛又去看望了自己的乘骑“雪耳红毛”，抚摸着，对马相约：

大约在季夏前，定返成都！

回转意

怎样让南康郡王大人韦皋回转心意，让自己重返成都？

用什么样的口吻上禀？用什么样的文字说明？

薛涛独自饮茶，想起了摩诃池大厅西边的那一口龙井，深幽幽的，据说是成都的海眼，可通东海。

她端起茶来浅啜了一口，反复地思量着，反复地回忆着有关韦大人的种种轶事：

韦皋大人一生下来，就不是凡胎俗人。虽说他的母亲怀胎时没有梦见五彩凤凰鸾鸟，但却有还为婴儿的韦皋便与胡僧对话的故事。

韦皋生满一月之时，韦家召群僧会斋以图吉利。有一胡僧生得相貌丑陋，歪枣烂瓜的，不请自来，惹得韦氏家童群起盘问：你不召而至，脸皮太厚！胡僧死皮赖脸就是不走，最后家童也只好丢了一张烂席子，让他枯坐在庭院露天。

餐饭后，韦父命乳母抱出婴儿，请群僧祝其寿诞。那个胡僧忽然惊风火扯地跑上台阶，朝着婴儿道：“别久无恙乎？”

婴儿若有喜色。众人皆诧异。

韦皋的爷爷问道：“此子生才一月，吾师何故言别久耶？”

胡僧开始不肯明说，后在韦父追问之下，才说：“此子乃诸葛武侯之后身耳。武侯当东汉之季，为蜀丞相，蜀人受其赐且久；今降生于世，将为蜀门帅，蜀人当受其福。吾往岁在剑南，与此子友善，今闻生于韦氏，吾故不远而来。”

韦父惊异胡僧的言语，便将韦皋以“武侯”字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