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三 向松州（2）

大唐驻军以松州城为后营，前营是高屯堡军镇，前后相距二十里。

从高屯堡再向西北走，便是青海，便是陇右，便是河西，便是阴山，便是阳关了。

在安史之乱中，因为唐明皇幸蜀，成都曾升格为南京，与中京长安、西京凤翔，三京并峙，成为唐朝的后花园。

自安史之乱后，唐朝与吐蕃，与回鹘，与南诏，此消彼长。总趋势为吐蕃、南诏、回鹘的版图增大，唐朝的缩小。唐朝国力衰退，成都虽为唐朝后花园，却成了边境城市，吐蕃与南诏的袭扰，让成都不时处于烽火报警的恐慌之中。

贞元十七年，吐蕃兵犯长安之北的盐州、麟州，朝廷专门遣使宣读唐德宗皇帝敕令：令韦皋从西川出兵深入蕃界以分其势，纾解长安北方边患。

韦皋与幕僚、蜀将们齐聚成都军事议事厅，薛涛作为唯一女性以校书文秘身份参加做记录。面对剑南西川与吐蕃犬牙交错的形势地图，筹划三天后，韦皋决定军分九道齐入蕃界。最终，破蕃兵十六万，拔城七、军镇五、擒生六千，斩首万余级。转战千里，蕃军连败。

之后，韦皋特别安排蜀军骁将都将高倜、王英俊镇守松州，借二将军威名震慑边关。

在如此态势之下，松州城作为成都西北第一屏障，凸显出重要的边关地位。松州驻军分驻两处扎营，后营为松州城，高屯堡军镇做前营。

在位于松州城北二十里的高屯堡军镇，五百唐军驻扎在一处大山洼里。作为松州的前营，这里地势绝佳。面对蜀陇大道，后上方是终年积雪之神山花石岩，左边有一条溪水，称为后溪，溪边生长着此地特有的高山小叶杜鹃花，每年五六月开花，有一个很高傲的名字“头花杜鹃”。右边为坡地，坡地上栅栏围围，营房座座，旌旆飘飘，白云朵朵。

军镇位于蜀陇大道转弯处，具有很好的隐蔽性。军镇高处有一座烽火台，可回望隐约可见的松州城。

高屯堡军镇是犒军的第一站。松州驻军将领照例早已安排好了犒军歌舞乐队的住处，并派机灵的兵卒专门殷勤侍卫与侍候。

尤其是松州城镇将高倜、镇副王英俊二将军笑吟吟地称她为薛校书，又向她致以军礼，让薛涛脸面很有光彩。

红字娘亦愉快得很，绽着微笑在给侍候的军士布置着什么。其余的乐人歌伎也忙得不亦乐乎。

别人都有事忙，薛涛不晓得自己能做什么，反而有些落寞。她伫足高地，放眼瞭望着四野。

近处，草原茵茵，起伏的山坡上繁花锦绣，星星点点；牛群羊群四野聚散，云朵飘落。旷野气息新鲜，天地勃勃生机。

远处，河流一弯，便是岷江上游。水流绸舞，闪着阳光的风，轻掠过光亮的银波，宛如一曲牧歌，高亢悠长。

更远处，是一座高耸入云的山峰，这就是岷山山脉主峰——雪宝顶。雪线清晰地缚束在上半山腰，山峰顶冠着终年不融的冰帽，气象静穆永恒，亘古永远。

雪宝顶主峰为众多的高峰簇拥。西南是玉簪峰，东南是四根香峰和小雪宝峰，南面则是九顶山。

岷山山脉主峰雪宝顶，今人知道海拔为5588米，地处青藏高原的东界。

薛涛眺望着，一时间失却了语言，没有了思绪。碧空如洗，白云静静飘浮，白冰皑皑阒寂，群峰横空出世。在强烈的阳光中，在强劲的疾风里，雪宝顶披散着飞动的雪雾长发，以擎天的姿势屹立在那里，是补天的女娲，还是奔月的嫦娥？幽深的空寂中弥漫着一种深沉的孤独，空空荡荡虚无缥缈。

霎时自信了，刹那间获得神启。在整个大唐三百年的诗歌文学女性中，只有薛涛一人见过岷山山脉主峰雪宝顶。如此震撼的巅峰体验，野马流霜，扩大了她的认知疆界，陶冶了她的坚韧与飞升。

犒军演出，花样繁多。但到了秋季之时，便一定要踏上归程。不然临界深秋，就凉风浸刺骨头了。因此年年岁岁犒军演出的队伍，定是仲夏抵达，季夏离去。

犒军演出开始，音乐大作。兵士整齐分块端坐中央，四周围观的还有当地民众，其中以服色鲜艳的吐蕃妇女居多，这是由于此处本来就为汉藏杂居之地。

北风卷地白草折，胡天八月即飞雪。

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

歌词是曾做蜀嘉州刺史岑参的《白雪歌送武判官归京》。接着唱岑参的《走马川行奉送出师西征》：

君不见走马川行雪海边，

平沙莽莽黄入天。

换成唱高适的《燕歌行》：

汉家烟尘在东北，汉将辞家破残贼。

男儿本自重横行，天子非常赐颜色。

薛涛边听边想，这些边塞诗或者是写西北，或者是写东北，没有写松州边关的。

与成都不同的是，这里的军士不喜欢“软舞”，因此表演的节目单上，软舞最多只有《兰陵王》一阙。而“健舞”偏多，棚车上击鼓，要么《柘枝》，要么《阿辽破》，都是旋转舞动的龟兹乐舞。

“哦哦哦”“哈哈哈……”舞蹈激荡，节拍强劲。

有军士起立加入舞蹈，观众击掌，和着鼓点咚咚，热烈欢快。

军士中竟有金嗓子唱起王翰的《凉州词》：

葡萄美酒夜光杯，

欲饮琵琶马上催。

醉卧沙场君莫笑，

古来征战几人回？

高亢嘹亮，一直回响在天边。

歌舞一直持续到夕阳醉红了脸坠倒在西边，月亮绽着微笑从东边出来。

最后不分演员与观众，汉民与吐蕃男女，大家都跳起锅庄。

薛涛终于受到感染，忘怀忘情，跳得大汗淋漓。

夜宴开始了，中心是酒，酒令为薛涛所长，可是她人在松州不仅没有兴致发挥，反而有点头晕闷酒的意思，旁人丝毫没有察觉。

松州将校们早就听闻眼前的薛校书擅长酒令，连每年赶赴成都述职的各州刺史都不是她的下酒菜，遑论边关武夫？！因此，夜宴上众人只管尽兴，相互划拳猜令，声震帐篷，可是见薛涛端着酒杯走来，即刻噤声，凝固着呆笑。松州城军营中，原本也有不怕醉死的，但也不敢违抗成都韦大人军令，更不敢端酒接近成都来的薛校书。

军营议事厅内，高倜、王英俊两位将军端着剑南烧春，醉醺醺地纵论边防军事与吐蕃民风，薛涛听得津津有味，不时点头插话，体会戍边苦寒，天生就对政治军事抱有兴趣的她，竟然忘记了自己遭罚赴边的冤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