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三 向松州（1）

霎时自信了，刹那间获得神启。在整个大唐三百年的诗歌文学女性中，只有薛涛一人见过岷山山脉主峰雪宝顶。如此震撼的巅峰体验，野马流霜，扩大了她的认知疆界，陶冶了她的坚韧与飞升。

罚赴边

岷山峥嵘，岷江奔腾。高天长云，春阳青丽。

薛涛在路上，一顶帷帽，透纱覆面，红衣赤马。

这赤色马叫“雪耳红毛”，耳朵是白色的，四蹄又是浅黑色的，醒目。

她与剑南西川节度署教坊的一个小型歌舞乐队走在一起，再后面跟着的是载着犒劳物资与军用物资的马队。

阳光耀射，岷江雪浪闪烁，岷江大石磊立，风大云厚，天地时暗时明。

马队目的地是距离成都遥远的松州城，是例行一年一度前去犒劳边关军队的。

道路沿着岷江河谷弯弯曲曲向前延伸，头上高山茂林，脚旁深谷流水，风景如同郦道元的《水经注》中所描述的长江三峡那样：

自三峡七百里中，两岸连山，略无阙处。重岩叠嶂，隐天蔽日，自非亭午夜分，不见曦月。

与长江三峡相比，岷江河谷的高山更加逼仄，江流咆哮若雷，虽已孟春依旧寒气袭人。

薛涛猜想着松州的景色，忆起了曾做剑南西川节度使的高适的《燕歌行》里的几句边塞诗来：

战士军前半死生，美人帐下犹歌舞。

大漠穷秋塞草腓，孤城落日斗兵稀。

当然，人家写的是北方燕地的冬日苦寒，现在却为西蜀边地的春天风景，一路野花鲜艳妖冶，犹似入了教坊乐籍的“内人家”姐妹们。虽说官府四季给米，不愁衣食，可是姐妹们除以教坊为家外，无亲无故。每日对镜成妆，容颜盛饰，可在众目睽睽的妖娆丰盈之下，内心却是苦水涟涟。

薛涛思忖道：自己好不容易当上了剑南西川节度署的地方校书，却前程忽然挫断，做大唐女校书的梦想破碎了。一股苦涩味暗暗地涌上喉间，又被狠狠地吞了回去。羡慕那高适相公，与李白翰林侍奉、杜甫工部员外郎一群朋友同为诗坛兄弟，却可以建功立业，而有唐以来，诗人之达者，唯高适而已。最终加银青光禄大夫，进封渤海县侯，食邑七百户！薛涛竟埋怨自己是女儿身了。

同行相伴的府署歌舞乐队，其中最长的是裴姓大娘，当年和薛涛一起唱步虚词的年纪最小的妹妹，如今成了歌舞乐队里年龄最大的姐姐。她口角下有一颗红痣，众姐妹以谐音呼她为“红字娘”。

其中最小的是新来的歌手兼舞者卓巧巧，扑闪着大眼睛，一口一个薛姐姐，声情婉转，甚是惹人怜惜。

红字娘是资深的“搊弹家”，拨弄着一手好琵琶，而且是新式弹法，不用拨子，只用手指。传说她的师傅的师傅的师傅，是贞观年中的长安琵琶圣手裴洛儿。从裴洛儿开始，弹琵琶不用木拨子而用手指，这叫搊琵琶。这是史家刘餗的《隋唐嘉话》的记载。红字娘讲起自己的太祖师傅来，一脸的荣誉光彩。

她们在路上商议着、排练着将演出的节目。

红字娘笑着说：“薛校书，你是会五言七言诗的，到时现场根据实情实景一定给我们填几首词哟！”

“薛涛姐要演唱！”卓巧巧接口道。

薛涛虽说有重重的心事，还是微笑点头应承。尽管此次自己惹了韦大人生气冒火，被罚赴松州，但在教坊姐妹们的眼里还是高人一等，受到尊重的。

慰军令

为了犒军欢庆，松州军民不得有任何言行轻侮犒军乐女。

检校户部尚书，兼成都尹、御史大夫

剑南西川节度使、南康郡王韦皋令

西川府署教坊官员照例宣读专用黄麻纸书写的慰军令，一字一板地将川主韦皋的官衔念得清清楚楚。

松州军士卸下了犒劳物资与军用物资。

酒品计有：

清醥酒，秦汉制成蜀酒，浓度较高，有“一醉累月”的名气。

甘酒，秦至三国蜀汉时间流行酒品，粮食酿造，制法简易，“少曲多米，一宿而熟”。

郫筒酒，蜀中郫县特产，出现在魏晋时期，一种将麦曲装在竹筒内酿制而成的重酿酒。

酴酒，蜀地米酒。头年取冬天锦江雪水和小麦酿就，用瓮坛密封至第二年，过了九九天在沿河看柳之时，再加曲汁三斗、米三斗，蒸煮烂后装入缸中密封，数十日后即成酒。特别适合妇女饮用。

汉州鹅黄酒，蜀地特产，酒色类似琥珀，以小红糯高粱为主要原料，酒味醇和甘爽。

青城乳酒，为唐时青城山道士所创酿，是乳白色的米酒。

临邛酒，汉时卓文君家乡酒，其味销魂。

剑南烧春，为烧酒之别名，唐时蜀地名酒，又分为“烧春”与“生春”两种，为浓度较高的重酿酒。

锦江春，唐时蜀地名酒，出品于成都锦江畔的水井坊。

织品计有：

益州新样锦，赤地花纹锦，梓州、遂州的樗蒲绫，果州、阆州的重绢，梓州、陵州的鹅溪绢，专门犒劳高级将领的鸟纹织金罗和绵州轻容。还有犒劳一般军士的汉州弥牟细麻布、荣州班布。

军品计有：

刀首有环的蜀刀、形似鱼鹰的有孔的鱼凫刀、大型远射程的连发弩，还有蜀地名剑炒钢锻剑和蒲元神刀。

这些酒品、织品与军品的安排，表明蜀地出产的丰富，川主韦皋安排的精明，让整座松州城都心花怒放，喜气洋洋。

松州城，是唐朝成都直辖的边境城市。

这里既直接面向青藏高原的吐蕃王朝，又面临回纥王朝，是各族王朝的争夺要地。

这里距离河西走廊五百里，距离长安五百里。

在唐太宗时，这里就爆发了唐蕃松州之战，虽说最终以唐朝为小胜方，但吐蕃的强势崛起，足以令唐王朝心惊而不敢侧目小觑。

贞观八年，松赞干布派使者来唐朝，开始了与唐朝的政治交往。

松赞干布后来听闻突厥、吐谷浑都娶了唐朝公主，于是也遣使携带珍宝向唐王朝请婚，唐太宗没有应允。

于是在贞观十二年，松赞干布发兵席卷了吐蕃与唐朝的缓冲地带——吐谷浑、党项、白兰诸地。

唐将韩威战败，退守松州。

松赞干布实现了吐蕃扩张的战略意图。

随后，松赞干布率二十万军马兵临松州城下再次请婚，实际是逼婚。

此时，唐朝临边的部分羌酋纷纷倒戈，唐王朝的闫州、诺州两地刺史也举州投降。

松州城成了一座孤悬之城。

同年八月，唐太宗派侯君集为总领，牛进达为先锋，率精锐五万赴松州。

之后，牛进达先锋率兵一万，自松州夜袭吐蕃军营，斩千余首。

松赞干布引兵自退，遣使谢罪。再次请婚，唐太宗许之。

于是松赞干布遣宰相禄东赞致礼唐朝，进献黄金五千两、珍玩数百为聘礼。

唐王朝特派礼部尚书江夏王李道宗护送文成公主离开长安，前往吐蕃和亲。

松赞干布亲往伯海迎娶，并且特别为文成公主筑建了拉萨布达拉宫，以夸示后代。

雪山巍巍，雪风强劲。

这便是松州城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