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二 往来风(2)
书名:薛涛传作者名:谢天开本章字数:2510更新时间:2024-12-27 18:39:46
三月三
三月三,成都的女儿节如期而至。
春风摇荡,柳絮轻复;飘花散蕊,妩媚青天。
锦江碧水,府河春燕,成都城十万家春日长。
薛涛骑上她的雪耳红毛马:起!
嗒嗒嗒嗒,青石道上即刻响起清脆的马蹄声。
她脚蹬一双红锦靴子,穿一身红绡新服,轻纱罗衫乳沟深,红缬石榴裙半露胸,梳了一个歪斜的风流堕马髻。她画了黛眉,贴了花钿,点了面靥,涂了颊红,描了口脂。
进入碧鸡坊,她要放飞自我,驱散心头无比的郁闷。
今天恰好是三月三,是人们祭拜古娘娘的日子,俗称娘娘节。平时难得出门的女人,趁着这庙会都来了,或抱儿牵女,或女伴相结,花花绿绿的,眉上蛾儿头上雪柳的一路浪来,莺莺燕燕的,蝶飞蛱舞的,宝马香车。
古娘娘庙的两扇朱漆山门,高九尺,各宽五尺。左门上有字“位镇坤维”,右门上有字“妙相圆融”。山门上有一道黑漆匾额,上书白漆“古娘娘庙”。
每年阴历三月三,是古娘娘庙最隆重最热闹的时候。一大清早,早起的道姑们,在早课之后,便要在坤道师傅的领导下,将檀香木雕像的娘娘抱进大红花轿里,在道家法器铜钹、铜铰、唢呐的伴奏下,举行“送娘娘出嫁”的独特民俗活动。在这项活动中,最热闹、最刺激的是“抢童子”。所谓“童子”,便是用木头雕的四五寸长的男童与女童若干。
坤首师傅将木雕童子向人群抛散,抢童子的多是想求子的妇人。
由于求子心切,抢夺之时,妇人们全然不顾平日妇道的羞赧。但见玉腕相搏,云鬓纷乱,惹得旁观者哦嗬哦嗬地连连呼叫。
抢得木童者,于是鼓乐、旗伞吹吹打打,将木童置于彩亭中;或作小儿抱持,送与亲戚中无子女者。该亲戚即衣冠招待,肆筵宴宾,比真正得子者尤为热闹,有接童子费数十至百金者。得到木童的富贵官绅人家一般还要举行堂会,以演剧酬神,以庆贺讨得好兆头。
如此民俗是从三国蜀汉兴起的,热闹背后却隐藏着当年的腥风血雨。
陈寿的《三国志》是这样记载的:魏将邓艾率兵偷渡过阴平关,兵临成都。蜀后主刘禅听信谗言,不战请降。其子刘谌请战不允,欲以死报国,告祭先帝。刘谌的妻子崔氏自刎,刘谌杀二女,又手刃二子,以人头为祭,哭诉于先祖惠陵后,拔剑自刎殉国。为了纪念崔氏,后来成都百姓修建古娘娘庙,将崔氏供奉为送子娘娘。
想到这里,薛涛的心里升起一阵悲伤,她既佩服刘备的孙子北地王刘谌的血性与忠义,但同时又怨恨他手刃自己的儿女为刘家殉葬。
今天天气,已是春风拂面不觉寒,碧鸡坊的春柳已散开了柳帘,春燕已经开始剪柳了。
虽替古人担忧,实际上薛涛自己的事情如同一碗滚烫的稀粥还没有吹冷。
“彩、彩、彩!”
庙会的另一处,有欢呼声,围观的中央有一力士在表演。
薛涛认出那力士是曾做过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的随行军士的张芬将军,闲来无事今来三月三娘娘庙庙会显摆显摆。
他在表演力举七尺碑后,又玩起蹴鞠,还使出了拿手好戏,飞旋转身跃起将一只实心皮球踢在半空,高及半塔,大家都晓得这是他春节初一在福感寺前表演过的。
张芬将军拱手致意,决定今天玩出一个新花样。只见他走到一面高宽各丈见方的白灰涂墙前,取出一具黄金色竹子弹弓,向白墙连续射发红色泥丸,泥丸粉碎,不一会儿,众人才分别辨识出:天——下——太——平。四个硕大的描红字模,字体端正,如书家现场挥毫。
“彩、彩、彩!”
众人又是一阵欢呼,有好事者争看张芬手中的那具神奇的竹子弹弓。
张芬将军得意地解答道:“尝拣向阳巨笋,织竹笼之,随长旋培,常留寸许,度竹笼高四尺,然后放长,秋深方去笼伐之,一尺十节,其色如金,用成弓焉。”
哼,看谁夺头彩!薛涛一时来了兴致,扭转了马头,决意返回剑南西川节度署,换一身紫绡裾校书官服来显摆张扬!
紫绡裾
薛涛套起了紫绡裾,戴了官样巾子,脚上还是蹬那双红锦靴子,女扮男装,英姿飒爽。
大唐的服饰,是用颜色区分等级的:平民百姓,多着玄黑色;无官衔文士着白色,俗称白衣秀士;低级官员如司马着青衫;校书郎,特别为世家弟子的,平时可着紫绡裾——一种紫色的,布料为锦绸的衣裳。至于官至七品以上的中书舍人、翰林学士的服饰,则是纯紫色的,并且在腰带上是要佩戴紫金鱼袋的。
本来这紫绡裾、官样巾子,是同幕好友段文昌的。薛涛性急索来悄悄试装,准备提前过过当女校书的瘾。如今梦破了,薛涛心不服周,决意穿套起去闹市兜风、显扬!
还特别换了一乘剑南西川府署官家豪华马车,驶离了剑南西川节度署高大狰狞的门阙。
她掀开轩窗,一阵清风兜着摩诃池的水浪气味、芦苇花味,还有许多草木的气息,扑面而来,心情愉快得像赶季的花花草草!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连薛涛自己过后回顾起来都恍若一场春天的白日梦:
疯了,狂了,如此的乖张,如此的任性。
薛涛玩得太出格了,坏了剑南西川节度署的规矩。
实际上,薛涛心里晓得这样玩是出格逾制的,可是她偏偏要这样。她记得清清楚楚,剑南西川节度使上表奏请薛涛为国朝试校书郎,用的是贡品白麻纸,雪白如梦啊。可是那可恶的护军小人竭力阻截,把那么结实的白麻纸都撕碎了,撒了出去,一片一片的,撕心裂肺地痛成了纷纷扬扬的雪花。
诸恶必作,气死那帮臭男人!
当得知自己的校书郎梦破灭时,薛涛感到剑南西川节度署所有人的目光,都箭射于她,让她的心口隐痛,让她的背脊发冷。一连几天,竟然茶饭无味,木涩、干苦。真的,喝水都呛人,胃在痉挛。
薛涛决意将自己的孤独隐藏起来,她要表现出母狼一样的凶恶、孤傲。
薛涛大约被人识认出来了,竟然有人开始向薛涛的马车掷果投钱,朝薛涛有节奏地大呼大喊:“薛洪度,女校书!薛洪度,女校书!薛洪度,女校书!”
人们纷纷驻足,翘首以望,看得下担捋胡须,看得脱帽着帩头。
人们纷纷议论,言语轻浮,论得胡思兼乱想,议得出口大不逊。
薛涛兴奋坏了,高兴坏了,像一个少不事羁检的女顽童!
当人报告薛涛狂悖时,恩主韦皋气得把茶盖子、茶碗、茶托子都摔了一地,焦黄的山羊胡须一翘一翘。
心想:此是明知故犯,薛涛身为西川节度署女校书,应是晓知《禁止街坊轻浮言语敕》的,这则开元五年十一月颁布的大唐律令明文规定:
尧屋可封,孔门无倨;此由淳风,彼洽德教,弘之在人。职归所属。如闻辇毂之下,闾阎之内;口无择言,行不近礼,则失长幼之序。岂仪刑之政,宜令府县长官,左右金吾,明知加训导捉搦,若有犯者,随事科绳。
同时,薛涛还违反了大唐《申禁公私车服逾侈敕》。
传南康郡王令:薛涛免去地方校书职,犒军松州。
薛涛的美梦,这下子真的冰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