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二 往来风（1）

她记得清清楚楚，剑南西川节度使上表奏请薛涛为国朝试校书郎，用的是贡品白麻纸，雪白如梦啊。可是那可恶的护军小人竭力阻截，把那么结实的白麻纸都撕碎了，撒了出去，一片一片的，撕心裂肺地痛成了纷纷扬扬的雪花。

那时辰

那时辰，大唐王朝岁月静好，从初唐的九十四年，转入盛唐的五十二年，倏地一下滑至中唐的五十八年，分界线是安史之乱。

盛极而衰，大唐的光芒开始一路黯淡下来了。

从天宝十四年十一月安禄山在范阳起兵，至广德元年正月史朝义吊死在温泉栅的树林子中，安史之乱整整延续了七年零三个月，大约二千五百六十天的时光，近八年的战乱。

一个“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禀俱丰实”的太平天下，衰成了“积尸草木腥，流血川原丹”的破碎河山。

仅有益州成都，作为大唐的后花园，还懒洋洋地开放着离乱间的太平花朵。

安史之乱发生后，成都人口首次显著多于全国其他城市。杜甫《水槛遣心二首》记述道：“城中十万户。”薛涛《上王尚书》载：“十万人家春日长。”两位诗人一致明确了当时成都城市人口概数为“十万人家”，实际上为十一万户以上，按每户四点九人计算，当时成都人口约五十五万人，成为人口最多的城市。

唐德宗贞元元年六月起，韦皋充任剑南西川节度使，治蜀有方，恩威并重，以霹雳手段平息了多年的边患。

贞元四年，韦皋派判官崔佐时入南诏，说令向化，让南诏国归附了大唐王朝；

贞元五年，韦皋派将军王有道率精兵入蕃界，斩首二千级，生擒笼官四十五人；

贞元九年，韦皋命大将董勔、张芬出西山及南道，破峨和城、通鹤军。吐蕃南道元帅论莽热率众来援，又破之，杀伤数千人，焚定廉城；

贞元十一年九月，韦皋被朝廷加封同中书门下平章事，称为“使相”；

贞元十七年，韦皋破蕃兵十六万，拔城七、军镇五、户三千、擒生六千，斩首万余级，遂进攻维州。转战千里，蕃军连败。又设计生擒吐蕃南道元帅论莽热，掳众十万，歼夷者半。是年十月遣使献论莽热于朝。

韦皋以功加检校司徒，兼中书令，封南康郡王。人生抵达了巅峰，被蜀地百姓称赞为诸葛亮再世。

成都城中心的摩诃池，五百亩湖面波光粼粼，水气氤氲，摇晃着西川的富庶，散发着天府的馨香。岸边荻花起伏，白鹭翩翩；渚上枫叶瑟瑟，鸳鸯交颈。

韦皋在戎马倥偬之际，吟出了《天池晚棹》：

雨霁天池生意足，花间谁咏采莲曲。

舟浮十里芰荷香，歌发一声山水绿。

春暧鱼抛水面纶，晚晴鹭立波心玉。

扣舷归载月黄昏，直至更深不假烛。

一只雄性孔雀，悠哉游哉地漫步在摩诃池畔。五彩的羽毛宛若凤凰，在清明阳光下，如此明丽，闪耀着光晕。这牡物此刻心情很好，居然映着一泓清波自恋地开屏了，撩花了人眼。

这只孔雀，是南诏国新近贡献的。

南康郡王韦皋的赫赫文治武功，让做剑南西川节度署校书工作的薛涛对西蜀的政治与军事产生了浓厚兴趣，她自己都没有想到，数十年后，如此的情感与理性的内化，最终外化为她的名诗《筹边楼》。

女校书

其实，这只是一个美梦。

沉湎其中的她也弄不清楚，这梦是真的，还是假的，但这的确是发生过的。

西蜀民女薛涛在唐德宗贞元元年，被召入剑南西川节度署乐营，入了乐籍。那年她十六岁，已过十五岁的及笄之年。

此时的薛涛一边望着盈盈荡荡的水波，一边怀着荡荡盈盈的心思：是的，薛涛被孔雀屏彩映花了眼，可薛涛的心情却不免忐忑。

时光真快，一晃就过了两年，十八岁了，她的好事来了。恩主韦皋已答应向长安奏请薛涛为秘书省校书郎。

这可是无上荣光，倘若如此，薛涛将成大唐第一位女校书，至少可以与上官婉儿比肩了。上官婉儿因为聪慧，得到武则天的重用，被封为内舍人，掌管宫中制诰，有“巾帼宰相”之称，但她究竟为女官。

校书为天下文士起家的美官，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朝中宰相的起步，这是多少文士的梦想。

在唐代，做校书郎的人，一般有三种类型：

第一种是白居易、元稹类型，他们为正宗的校书郎。白居易在秘书省做了整整三年的校书郎，元稹也是做了三年，他俩为同事。

第二种是韩愈、权德舆类型，他们为试校书郎，即一开始在外地幕府任官，然后得到或由幕主替他们奏请一个试校书郎的京衔。相当于由外聘转为正式聘用。

第三种为李德裕、杜牧、段成式类型，因为他们是官宦世家弟子，便先在京城朝廷书库担任一段时间的校书郎，然后外放到地方幕府任官。

大唐史学家杜佑在专述典章制度沿革的《通典》里记述：

[校书郎]掌雠校典籍，为文士起家之良选。其弘文、崇文馆、著作、司经局，并有校书之官，皆为美职，而秘书省为最。

“为文士起家之良选”，这是一条多么诱人的锦绣前程啊！

长安的白居易是在登科及第三年后，通过吏部组织的书判拔萃科考试，成为秘书省校书郎的，官衔为正第九品上阶。喜得他美滋滋地写了一首诗，向朋友报告自己的好工作：

帝都名利场，鸡鸣无安居。独有懒慢者，日高头未梳。

工拙性不同，进退迹遂殊。幸逢太平代，天子好文儒。

小才难大用，典校在秘书。三旬两入省，因得养顽疏。

茅屋四五间，一马二仆夫。俸钱万六千，月给亦有余。

既无衣食牵，亦少人事拘。遂使少年心，日日常晏如。

勿言无知己，躁静各有徒。兰台七八人，出处与之俱。

旬时阻谈笑，旦夕望轩车。谁能雠校间，解带卧吾庐。

窗前有竹玩，门外有酒沽。何以待君子，数竿对一壶！

——白居易《常乐里闲居偶题十六韵兼寄刘十五公舆王十一起吕二炅吕

四颖崔十八玄亮元九稹刘三十二敦质张十五仲方时为校书郎》

“闲”这一个字，是做校书郎工作的关键词，其核心内涵是：有闲钱，有闲时，有闲友。

实际上，作为剑南西川节度使，韦皋为薛涛奏授的是试校书郎，就是韩愈、权德舆他们那类的。这类校书郎没有进过京都书库，是由幕主请奏的。

试校书郎，也是校书郎，薛涛一幻想，便陶醉，口角抿笑，心兔狂跳。

薛涛看重的不是校书郎的丰裕收入，不是那一份闲适，而是荣耀，成为大唐女校书郎的荣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