篇一 南北鸟（2）

井梧吟

暮春风起，落红堆积着慵懒与感伤，春阳弦动在树叶之上。

薛郧面容枯瘦，目光柔和，持一把西蜀特有大蒲扇子，白晃晃地摇着。西蜀特产竹椅子，油亮亮的，身子稍微一动，那竹椅子就会发出“咿咿呀呀”的声气，似知足，似又不知足的样子。

薛郧无子，只一女，名薛涛，字洪度。一听这姓名，便晓得是女孩子当男娃儿养的。

“遂令天下父母心，不重生男重生女。”这是后来翰林承旨大学士白居易的《长恨歌》中的诗句。却说薛郧抵达成都时，白居易才五岁，《长恨歌》还要等三十年才创作出来。然而杨贵妃在唐明皇那里得宠，杨氏一门鸡犬升天、飞黄腾达的故事，早已是家喻户晓的。

此时此刻，薛郧的目光闪烁着爱怜，又溢满希望。他晓得自己的女儿聪明无比，口齿伶俐，在对话之时，有时反应快得令人目瞪口呆。

八岁的薛涛，一开口便是：“吾以为子曰远不如诗曰。”

为父亲的薛郧亦认为甚有道理，因为“子曰”便是孔圣人说，“诗曰”便是《诗经》的句子。

做女儿的薛涛摇头晃脑，一本正经地解释道：

子曰：兴于诗，立于礼，成于乐。

子曰：不学诗，无以言；不学礼，无以立。

子曰：小子！何莫学夫诗，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

连珠炮似的言语，让薛郧除了不胜惊讶，还是惊讶不胜。

梧桐树上，此时飞来数只画眉鸟，让薛郧的心为之动，闭目，开眼，招了招手。

本来在看天看云看树看鸟的薛涛，笑嘻嘻地跑至爹爹的跟前，她等着爹爹指示，她晓得爹爹又要同她对诗了，她等着呢。

薛郧动了动身子，坐着的竹椅咿咿呀呀地响了起来，他平平地指了指那棵梧桐，又高高地指了指天上流云，嘴角抿了抿，一字一句地起吟道：

庭除一古桐，耸干入云中。

小薛涛晃动双环总角发辫，同样也平平地指了指那棵梧桐，又高高地指了指天上流云，抿了抿嘴角，一字一句地对吟道：

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

这两父女对诗的神情与姿态，如出一辙，只是声音不同：一个苍哑，一个响脆；一个泥缓，一个风快。

“还在那里等啥子，桌子上的碗筷都摆好了，涛儿快来吃晌午了！”

薛涛的母亲用长安腔调的成都话叫唤着。

“好的！”

薛涛飞奔而去。

“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

老父薛郧喃喃地在心里反复地咀嚼着小女薛涛的诗句。

一桌子的南瓜、苦瓜、丝瓜，这些时鲜的菜，不晓得是如何吃完了的。

吃完一桌子的瓜菜后，薛郧走到了门外，将那竹椅挪了挪，按例他要小睡一会儿。

看来今儿这午间的瞌睡睡不着了，薛郧斜斜地看着天、云、树，心头不晓得在浮想着什么。

“枝迎南北鸟，叶送往来风。”

薛涛长大会做哪一行呢？教坊，青楼，鬻餐，鬻茶，绩布，卖履……猜不着啊。

薛氏一族流落到蜀中，眼前就只是薛郧一家三口人，左右无关照啊。前思后想的薛郧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摇着头，老眼昏花，怔怔地望着那一棵苍老的梧桐树，还有树顶上懒懒的春阳。

忽然，无端一阵旋风吹过来，扯卷起一炷香高的乱叶杂草尘埃。“砰”地从梧桐树上坠下一只小鸟，引来数只鸟吱吱喳喳，企图护救。惊得薛郧起身，站了起来。薛涛跑上去看，是一只画眉鸟，眼珠晶亮，脚爪蜷曲，不晓得为何从树梢坠落下来。她小心地捧起来，弄来点水喂了。画眉鸟抿着喙角，侧眼看了看小薛涛，似乎要诉说什么，终究没有声音，很快气绝而死。这让小薛涛有些心疼，她问父亲：

“小鸟为什么死了呢？”

“人生的事情要等存在了之后，才晓得。”

立在一旁观看的薛郧答非所问，然后颓丧地坐在竹椅子上，那竹椅子“咿呀”地怪叫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