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迹小说
首页
书库
排行榜
作家福利
登 录作家专区

尾声 回到长安(至德二载十二月初四)(二)

尾声 回到长安(至德二载十二月初四)(二)

书名:弃长安作者名:张明扬本章字数:3409更新时间:2024-05-25 16:04:15

在这一刻,李隆基终于不再心存侥幸,不再幻想自己和儿子可以摆脱皇权的魔咒,相安无事地度过晚年。

上元元年七月,李辅国希冀已久的最终清算日终于来临。李辅国“矫称上语”,以李亨的名义邀请太上皇至西内太极宫游玩。李隆基一行人刚出兴庆宫睿武门,就被李辅国带领的五百刀斧手拦住,“露刃遮道”。李辅国说皇上认为兴庆宫低洼潮湿,派他来帮太上皇搬迁至太极宫,毫无准备的李隆基当时吓得差点儿从马上摔下来。

尽管暗战不断,但如这样赤裸裸的兵谏,在中国太上皇编年史上几乎是空前绝后。《资治通鉴》在这一段还是给李隆基留了不少体面,重点描绘了高力士的“单骑救主”。高力士怒斥李辅国:“你怎么敢在太上皇面前如此无礼,快下马参拜!”李辅国不得已下马。高力士又大声喊道:“上皇命我问将士们好。”据说五百刀斧手就这么被皇威震慑住了,收起兵器,跪拜,高呼万岁。在高力士的呵斥下,李辅国也乖乖地与他一起为上皇牵马。

看上去,气焰全无的李辅国是大输家。

但所谓的大逆转过后,我还是想强调一下此次逼宫的实质结果:李隆基当天就从兴庆宫搬到了太极宫。太上皇留下了一句给自己和李亨都保有颜面的漂亮话:“兴庆宫,吾之王地,吾数以让皇帝,皇帝不受。今日之徙,亦吾志也。”

所谓高力士单骑救主,很可能就是李辅国与他达成的一个妥协,李辅国要的是迁宫这个结果,面子之类的尽可以留给太上皇,这可能也得到了李亨的某种暗示。让太上皇体面就是让李亨体面,深知此事敏感的李亨投鼠忌器,绝不会想将此事闹得不可收拾。从结果来看,高力士的救主恰恰在不期然间达到了李亨想要的效果。

《资治通鉴》还试图给李亨找了三处“体面”:一是说李辅国动手前还找来“六军将士”,“号哭叩头,请迎上皇居西内”,但“上泣不应”,这又是不表态就等于默许的经典套路;二是说李亨对这次兵谏未必知情,李辅国是趁李亨身体有恙之时“矫诏”而为,永恒的理由,坏事都是李辅国干的;三是说事后李辅国带着六军大将素服请罪,李亨“迫于诸将”,才勉强同意了太上皇迁宫,还违心地安抚诸将:“兴庆宫和太极宫,其实没什么分别。诸位爱卿这么做,是担心上皇受小人蛊惑,正所谓防微杜渐,以安社稷。”

对此,《旧唐书·玄宗本纪》的记录更接近直笔,“时阉宦李辅国离间肃宗,故移居西内”,看见了吧,是“离间”,不是“矫诏”。

从凤翔缴械,到强征御马,再到兵谏迁宫,这三件事,每一件都说是李辅国“矫诏”而李亨事先不知情,但哪一件又不是契合了李亨对太上皇的猜忌之心?李亨是很热衷表演,但他更敏感多疑。

李辅国的三次“矫诏”,与天宝五载(746)李林甫针对李亨掀起的“天宝三大狱”有异曲同工之处。在这两段政治风波中,具体动手的分别是李林甫和李辅国,幕后力量则是李隆基和李亨,满足的都是帝王为维护皇权而践踏亲情的隐秘需求。只不过十四年过去,主客易位,李隆基从予取予求的上位攻击者沦为毫无还手之力的太上皇,一如当年战战兢兢、朝不保夕的太子李亨,不过是皇权逻辑下的轮回而已。

兵谏迁宫之后,时任刑部尚书、一向仗义执言的颜真卿痛心于天家父子相残,牵头率百官上表,“请问上皇起居”,实质上就是提醒李亨要尊重、善待太上皇。但结果是,李隆基的境遇并没有得到什么改变,反而颜真卿被“辅国恶之,奏贬蓬州长史”。但厌恶他的真的仅仅是李辅国吗?

甚至在兵谏迁宫后,李亨君臣也没有偃旗息鼓之意。对李隆基打击最大的是,仅过了几天,他晚年最贴心的那几个人就被扫荡一空,“高力士流巫州,王承恩流播州,魏悦流溱州,陈玄礼勒致仕;置如仙媛于归州,玉真公主出居玉真观”。被抽离的不仅是友情、亲情与回忆,连守护身边人的最后尊严也被无情剥夺。

高力士流放前,还想见李隆基一面,便哀求手持诏书的李辅国说:“臣当死已久,天子哀怜至今日,愿一见陛下颜色,死不恨。”高力士或许已经预感到,这将是他见上皇的最后一面,但李辅国没给他这个机会。

李亨重新选了一百多个宫人,“置西内,备洒扫”,又换了两个放心的公主来陪伴李隆基,这一次史书里甚至连“矫诏”的理由都没了。这不就是监视甚至软禁吗?

至此,李隆基一败涂地,形单影只,权力、亲情、爱情、友情、尊严、自由……李隆基试图一一握住,但又眼睁睁地看着它们流失在指缝间。

但或许,李隆基只是需要与孤寂签订一个体面的协定。

李亨君臣为何要在上元元年突然对李隆基发难?毕竟,回长安相安无事两年多,太上皇也早已自愿退出了权力中心。除了李辅国之类的不可控因素之外,可能也要看看那一两年的时局出现了何种新动向。

乾元二年(759)三月,号称六十万的唐军在邺城大战中意外遭遇大溃败,半年之后,洛阳又再度沦陷于叛军之手,李亨的平叛大业从收复两京时的高歌猛进骤然转为晦暗不明的胶着。在前两年的顺境时,李亨自可充满政治自信地给予李隆基各种人身自由,而不会去操心太上皇所谓的复辟;但当战局陷入逆转,李亨依靠平叛和收复两京建构的禅位合法性自然就遭到了舆论的挑战。当然,这很大程度上挑动了李亨自身敏感的权力神经,逆境使他很难再去宽容大度地看待太上皇频密的社会交往,此刻这些在他眼中都是宫廷政变的风险所系。

此时,深悉上意的李辅国再略加挑拨,所谓的复辟叙事就更加有板有眼甚至发动在即,李亨又怎能不寝食难安,借助李辅国行祸起萧墙之事?

这很可能就是此次逼宫事件的根源所在。毕竟,就在乾元元年,尽管李亨将李隆基定下的纪年的“载”改回了“年”,但他和李隆基的互动仍算得上亲密,李隆基游幸华清宫时,李亨两次迎送于灞上,还亲自给上皇牵马。

在李隆基生命的最后两年中,或许是李亨多少心中有愧,又或许是形同软禁的李隆基彻底丧失了政治威胁,李亨终于又寻回了一些亲情,试图在物质享受上补偿父亲,“四方所献珍异,先荐上皇”。然而,李隆基已是万念俱灰,先是断了荤腥,只进素食,后来干脆宣布“辟谷”,身体每况愈下。所谓辟谷,某种程度上难道不就是哀莫大于心死的李隆基通过绝食在主动求死吗,哪怕是缓慢的?

据说李亨一开始跑太极宫还跑得很勤,但没过多久,李亨自己也病倒了,父子俩从此连见上一面都成了奢望。

此刻,孙子李豫或许是李隆基病中的最大慰藉,“太子往来侍疾,躬尝药膳,衣不解带者久之”。李豫就是之前的广平王李俶,乾元元年被立为皇太子时改名,但李隆基叫他的小名“大收”。

可能就是在生命的最后时刻,权力之争变得愈加虚无缥缈,回首父子往事,李亨生出了几分悔意。按照《资治通鉴》的说法,“上稍悔寤,恶辅国,欲诛之,畏其握兵,竟犹豫不能决”。考虑到唐代宗李豫即位后派人暗杀了李辅国,说李亨忌惮李辅国可能也没说错。当然,这也可以部分视作司马光为了维护李亨孝道叙事的最后一次努力。

《全唐诗》收了李隆基一首诗,据说是他在最后岁月中常轻吟的:

刻木牵丝作老翁,鸡皮鹤发与真同。

须臾弄罢寂无事,还似人生一梦中。

——《傀儡吟》

这首诗未必出自李隆基之手,作者很可能另有其人,甚至有说法是李白所作,但相对确定的是,如《唐诗纪事》所说,“明皇为李辅国迁于西内,曾咏此诗”,而且是在凄然自嘲的心境中反复吟诵。

宝应元年(762)四月初五,唐玄宗李隆基在孤寂中郁郁而终,终年七十八岁。

不知李隆基临终那一刻,眼前出现的是二十二年前的骊山,杨玉环与他初次幽会时,寿王妃深情款款迎面走来;又或者是六年前的马嵬驿,“君王掩面救不得,回看血泪相和流”。

《杨太真外传》也浪漫玄幻地写到了这一刻。李隆基吹起了紫玉笛,笛声悠扬中,一对仙鹤翩翩飞来,又徘徊而去。李隆基对侍女说,他很快就要上天和贵妃相会了,说完就沐浴更衣,沉沉睡去,再也没有醒来,而紫玉笛则被他送给孙子李豫留念。

就在李隆基驾崩前一个月,被流放巫州的高力士遇大赦归。返京路上碰到流放之人谈及长安事,知李隆基已经驾崩,“力士北望号恸,呕血而卒”,终年七十九岁。

在巫州时,高力士看到当地盛产荠菜却无人食用,“因感伤而咏之”:

两京作斤卖,五溪无人采。

夷夏虽有殊,气味终不改。

——《感巫州荠菜》

这个“气味终不改”的荠菜就是他高力士啊。

有忠仆如此,李隆基亦复何伤。高力士墓也成了李隆基泰陵的唯一随葬之墓。

玄宗李隆基去世后十三天(宝应元年四月十八),肃宗李亨驾崩于大明宫,终年五十二岁。这可能也不是巧合,据说病中的李亨知道上皇驾崩后,“不胜哀悸”,“疾转剧”。

代宗李豫即位第二个月,即为叔叔永王李璘“昭雪”,以孝道的名义重新梳理皇爷爷与父皇之间存在的政治遗留争议,以求引领大唐跳出皇室内争的政治叙事。这样的政治大和解结局,李隆基、李亨父子当瞑目矣。

岁月骛过,山陵浸远,孤心凄怆,如何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