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断肠汤

洛阳皇宫。太极殿。冷风飒飒。

东海王司马越、新蔡王司马腾、南阳王司马模兄弟三人，谋士刘舆以及几个心腹军将，站在殿门的石阶上，望着缓缓而行、越来越近的痴帝大辇，心情都很复杂。

“殿下，我昨晚钩沉史籍，爬梳文典，选出‘永嘉’二字……皇太弟司马炽继位后，明年，就改元‘永嘉’吧，希望天下能够永远嘉平！”刘舆对东海王司马越说。

“……嗯，不错，不错。永嘉，好……”司马越点头，他脸上露出一种稍显奇怪的笑意，向越行越近的痴帝大辇仰颐，对身边两个兄弟说，“庆孙很会寻找吉词，皇帝，这位马上就要龙驭宾天的皇帝，谥号为‘惠’，也是庆孙想出来的……”

司马腾、司马模二人微微点头，不停吞咽着唾沫，喉头滚动。这二人初入大晋帝国最高殿堂，对皇帝、皇权、皇宫，心中依旧留存有畏惧感。他们冠服下的身体不由自主颤抖着，面色都因为紧张而略微发白。

痴帝一身庄重打扮，头戴黑介帻、通天冠，佩白玉，垂珠黄大旒；衣裳绣满十二章图；脚下绛裤袜，着赤舄。特别是那些由红色珊瑚做的旒珠，在痴帝红黑的大脸面前晃摆着，时时撞在他脸上，看上去特别滑稽。

“皇帝冠冕上面的旒珠，为什么是红色的呢？真难看啊……”司马越说。

这个时候，这位东海王还有心情说笑，显然内心中他根本没拿痴帝当回事儿。

“后汉以来，天子之冕，前后垂旒都用真白玉珠。魏篡汉后，魏明帝好妇人之饰，改用红色珊瑚珠做旒珠。我们大晋承继曹魏后，承袭旧制……”刘舆熟悉历朝历代冠冕舆服制度，低声对司马越解释。

司马越若有所思。“嗯，皇帝穿戴这套整整齐齐的冠冕，入葬都不用费事换衣服了……”

太极殿周围，并无百官大臣，皆是东海王司马越安排的亲兵亲将。所以，痴帝被宦者搀扶着从大辇上下来后，司马越并没有像往常在大庭广众之下那样对痴帝行礼。

司马腾、司马模、刘舆等人，看到痴帝，不由自主匍匐在地，行跪拜大礼。

痴帝司马衷努着无神的大眼珠子看了他们一眼，面无表情。对他来说，自从贾南风死后，自己身边的面孔，越来越陌生。周围的世界，也越来越不安全。

从早晨开始，洛阳就大雾弥漫。华林园内的风一直在咆哮，寒气十足。快到中午的时候，雾气才稍稍散去，但天上的太阳依旧颜色发白，如同深秋傍晚的月亮一样高悬在上面，天空很阴沉。

痴帝坐定之后，像往常一样低头摆弄着玺绶，耷拉着脑袋发了一会儿呆，然后，他抬头说：“我饿……进膳！”

“饿”“吃”“饮酒”“进膳”等，是痴帝平时说得最多的词语。

司马越笑了。

他回头示意了一下，一个御膳房的宦者立刻端着一个木制暖桶走过来。

行至痴帝御床前，宦者跪下，揭开木桶的盖子，从里面拿出一个还在冒着热气的金碗。

金碗里面，盛着满满的一碗汤饼。

宦者满腹心事的样子，回头望了望东海王司马越。

司马越抬抬下巴，示意宦者立刻给痴帝端上去。

宦者膝行，把那个金碗高高举起，小心翼翼地递到痴帝手中。

见到吃食，痴帝食指大动，脸上的表情立刻生动起来，呆滞的大眼珠子也有了光彩。

未等他开吃，司马越忽然走上前去，递给痴帝一道青纸诏书。

痴帝很顺从，即刻解下玺绶递给近前的宦者，让人在诏书上盖上玺印。

当然，痴帝肯定不知道那封诏书上面的内容——正是要赐死皇太子司马覃的诏旨。痴帝年方十四岁的亲侄子清河王司马覃，马上就要成为下一个冤死的鬼魂。

痴帝低头，拿起汤勺，狠命舀了一大勺，呼哧就吃了一大口。

滋味不错。稀里呼噜，痴帝大吃起来。一时间，风卷残云般，他把一大金碗的汤饼吃得一干二净。

宦者赶忙近前，从痴帝手中拿回空碗。

痴帝怔怔，连连打着饱嗝。

东海王司马越兄弟以及刘舆等人，皆万分紧张，目不转睛地注视着痴帝。

忽然间，痴帝的嘴唇哆嗦起来。他的脸，瞬间就变成了青灰色，大白眼珠子暴突出来。他站了起来，前胸急剧膨胀着，喘息着，张大了嘴，发出低声的哀号……

“痛……”

这个“痛”字，是痴帝司马衷在他四十八年生命中说出的最后一个字。

在场的宦者、军将以及刘舆等人，皆匍匐在地，不敢发出任何声音。死在他们面前的，毕竟是大晋一代天子！

痴帝司马衷自登基以来，十六年风风雨雨，大晋帝国从无比强盛变成如今这样分崩离析的局面。有那么多的夜晚，他被不同的人从梦中叫醒，强掖升殿，被迫在诏书上画押用玺，前前后后，诛杀了自己的姥爷、母后、皇后、皇子、皇兄、皇弟、皇叔以及多位他自己连名字也搞不清的大臣……今天，他会被这个王爷劫持当挡箭牌，明天，又会被那个王爷拉着放在军阵里炫耀……

十六年了，他几乎没有一天安生过！

此时此刻，痴帝肚子一阵剧痛，四体抽搐，在御床上扑腾翻滚了一阵子，终于可以长睡过去——以后，在那种凄冷的夜晚，永远，永远不会再有兵士冷冷的大手把他从热被窝里拽出来了……

可悲的是，痴帝的生命，处于半傻半愚之间。他知冷知热，知苦知痛，既能因司马威掰他手指而怒，也能因嵇绍血溅己衣而悲。但是，作为帝国至高无上的皇帝，他就是不能像常人那样有条理地行事，白白身居九重帝位。

自痴帝登基后，天下糜烂。连年争战不说，水灾、旱灾、蝗灾，连绵不断。大晋国中，受灾地区蔓延南北十数州，流徙人口超过百万，人们四散，扶老携幼，不绝于路，十不存二，白骨盈野。除了刘渊、石勒等匈奴、羯族以及幽州等地的鲜卑势力日益猖獗，由于安置失当，流民纷纷造反，氐族豪酋李雄还在蜀地建立了大成国，形成新的割据之势……

刚才还有阴惨惨太阳的天空，忽然完全阴沉下来，冷风阵阵过后，天上飘落掩盖罪恶的雪花。

乌鸦呱呱地叫着，寒风中，它们的声音发闷，尤显怪异。

这些黑色乌鸦不祥的啼声，似乎使得空气中充满了忧伤和愁闷，让在场的许多人皆悚然一惊。他们暗自思忖着：

帝国更阴暗的日子，是否即将来到？

“禀告东海王殿下，皇后亲自到金墉城把清河王司马覃放了出来，乘皇太子车驾到显阳殿，说是要拥立司马覃为帝……”

一个军校从殿外狂奔而来，跑得上气不接下气，跪禀司马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