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五章 自投罗网
书名:南北英雄志·驺虞幡作者名:梅毅本章字数:4614更新时间:2024-05-25 15:11:40
一轮圆圆的大太阳,暗红暗红,在一片茂密的树林后面往下坠着,似乎它先被黑夜托住,强撑在那里。
那红红的颜色,让人想起鲜血、战争、烈火、灾难……
傍晚来临了。
河间王司马颙坐在车上,一言不发。他所乘马车的后面,还有一辆车。他的三个儿子坐在上面,也没有任何声响。有近二十个骑兵,跟在他们后面,马蹄嘚嘚地行进着,默默保护河间王的这两辆马车。
几年以来,赫赫隆隆的河间王司马颙,仪卫头一次如此寡弱。
新近得势的东海王司马越如今不在洛阳,正率领大部军队到许昌驻扎。据大臣王衍秘密报称,为了缓和宗王之间的关系,司马越离开洛阳前,终于同意任命河间王司马颙为司徒,条件是:他必须离开长安城,回到洛阳就职。
为了迎接司马颙的到来,有司已经在洛阳为他修造了一座豪侈的府邸。依据东海王的授意,只要这位长安东来的河间王不再参与政事,就保证他的人身安全。也就是说,他后半生能够以三公显爵悠游岁月。
最终下决心离开长安,也是司马颙无奈的选择。
关中地区,除了长安这座孤城,绝大部分州县都听命于洛阳的东海王司马越。重兵环伺之下,司马颙仅能保城而已。先前,仗恃着张方的残虐,拥大军逼劫痴帝到长安,天下人尽知河间王强逞无君之心。
最近,听说成都王司马颖在邺城被杀消息后,司马颙惶然惕然:连皇帝的亲弟也不免诛除,自己一个宗室疏宗,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被人摘下项上人头送到洛阳报功。
思前想后,在洛阳的王衍说和下,司马颙终于答应携带三子离开老巢长安,归老京城。
路上,经过了不少的村庄,到处荒寂,人烟稀少,可以想见近来频发的战争所带来灾难的程度。偶尔遇到较大的村落,在远处看一看,也能感受到六畜不安的氛围。每每夜半停车住宿,河间王一行都能听到荒鸡四鸣,还有四处兜晃的吃人野狗在用各种腔调狂吠,似乎连村庄里面的马、牛都彻夜不眠——所有这些,让待在车上睡不着的河间王心慌意乱。黑夜中,树林里面的树枝吱吱嘎嘎摇曳,当大风刮起的时候,呼呼乱响,如同死亡黄泉中的厉鬼凄厉的呼啸,还仿佛有一群无声的军队,正在那漆黑的树林里匆忙行进……当风忽然停歇的时候,周遭的寂静死一样,更令人不安……
看看天色已晚,河间王司马颙问从人所在何地。
“禀告殿下,这里是新安雍谷。”
于是,司马颙下令找个树林间空旷的地方宿营。
新安,距离洛阳已经很近了。本来应该繁华的地方,周围却像僻静的原始草原一样,荒凉无比。洛水沿岸地区,经历几年的战争摧残之后,残破,岑寂,似乎有无数个村庄都死去了一样,更好像是村镇原先熙熙攘攘的人群都被瘟疫吞噬掉,在傍晚路径上,竟然连一个活人也看不见。
天上,乌云密布,黑沉沉的云翼无声而迅速地伸展开去,吞噬着残阳,使得昏暗的情景阴森可怕。呜呜地,阵阵旋风从树林中紧贴着地面吹过来,更让人毛骨悚然。
“新安,项羽在此地坑杀秦卒二十万……”司马颙心中念叨着,顿起不祥之念。他很想继续往前行,但天色已经太晚,只得留于此地过夜。
心情复杂之中,他命令兵士就地埋锅做饭。
呼呼风声中,忽然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听这嘈杂之声,来人似乎不少,总要有百十人之多。
树林深处,不断传出刀砍在树枝上的响声。来的人骑马,半明半暗中,边在小径上面行进,边用刀清除面前垂搭下来的枝叶。
河间王悚然一惊。
护卫他的兵士纷纷就近拿起武器。其中有几个行动敏捷的人飞身上马,做战斗的准备。
很快,魔鬼现身一般,近百名身穿甲胄的骑兵出现在河间王司马颙等人的面前。他们手中皆执锐兵,默无声息,把河间王一行团团包围住。
“我们乃南阳王司马模手下,奉命前来迎接河间王!”为首一个军将厉声道。
说着话,他揽辔前行,越来越靠近司马颙。
听说是东海王司马越亲弟南阳王派人来接自己,司马颙心头一热,立刻叱令护兵下马放械。
他站起身来,走上前去,准备和来将寒暄。
就着微光一看,马上的将领看上去好像特别面熟。
“河间王殿下,我是司马雅啊……”
“啊,我说这么面熟,原来是都督您……”
这位司马雅,乃皇室远宗,贾后当权时代就是禁卫军的殿中督。当初,他看不过贾谧对太子无礼,就暗中积极策动禁卫军参与赵王司马伦、孙秀废黜贾南风的政变。贾后被废杀后,见赵王有僭越之心,司马雅惧祸,便托病在家,好久没有就职。而后,三王起兵,诸王争权,他都一一避过,没有卷入内讧旋涡。
河间王司马颙看到司马雅,心中非常奇怪。他打着哈哈,故作亲密地与司马雅说:“都督,贾庶人被诛,您立有大功啊。事情成功后,您那么久托病在家,难道要韬光养晦不成……”
“世道艰难,弄不好就被族诛。如今在大晋朝,想韬光养晦都难……”
“怎么,都督您如今为南阳王做事?”司马颙仰头问。
虽然满面是笑容,但内心中,这位失势的河间王很是气恼:毕竟我是堂堂司徒公、河间王,曾经在长安执掌天下权柄,代言皇帝。司马雅你一个武将都督,不过是南阳王所派遣来迎接我的军将,竟敢一直骑在马上不下来见礼,真是狗仗人势,欺人太甚!
“南阳王兄弟权高势大……如今乱世纷纭,作为武将,我还是判明形势的好。背靠大树好乘凉啊。”
“这么晚了,南阳王还派都督来接我,太辛苦您了。”
“南阳王随后就到。他派我来,送殿下您上路……”
“……哦,还是明天早晨再上路吧。今天天色已晚,我们明天提早启程,肯定能在太阳落山前赶到洛京。”
司马雅忽然诡秘地笑了:“河间王,您如此精明之人,连我这么明白的话都听不懂吗?”
“都督何意……”
“我带这么多人马来,摆这么大排场,就是要马上送您上路——黄泉之路!”
如遭雷击一般,河间王司马颙愣在原地。
司马雅举起右手,轻轻挥动了一下。
跟从他来的骑兵早有准备。他们看到司马雅手势后,纷纷挺槊,就近动手。扑哧扑哧数声,一眨眼工夫,河间王的扈卫兵士猝不及防,皆被当场活活捅死。
司马颙顿时魂飞魄散。他呆在原地,脑子里面一片空白。
司马颙的三个儿子,分别是十四岁、九岁、八岁。这几个少年人,从来没有见过杀人场景,立刻被眼前景象吓得几近呆傻。他们躲在父亲身后,瑟瑟发抖。
“王衍王大人对我说,只要我让出长安城,归老洛阳,就保证我身家性命无忧……东海王也已经答应我了,诏旨已发,就在我行囊之中……”司马颙费力地咽着唾沫,绞尽脑汁思考后,对司马雅说。
“河间王,您又不是没有当过权,诏旨那种东西,谁掌权谁就能发。当初您在长安挟持皇帝,不是也发布了不少‘诏旨’吗?如果您活着待在洛阳,东海王能放心到别处去吗?先前和您兵戎相见的那些军将,他们能放心吗?”
“……当初诛除赵王,我在长安兴义兵,可是立了大功,凭这个,也应该饶恕我性命吧……”
“河间王,您四十岁已过,对于世间之事,应该‘不惑’啊。当初赵王篡逆,三王起兵,您可是一直首鼠两端……如果说参与诛除赵王司马伦就可以免死,那么,齐王、长沙王、成都王等人,都不应该死啊……他们现在在哪里呢?”
司马颙良久无言。
马蹄嘚嘚,又有几个人骑马从树林中显现。为首一人,身材不高,须发稀疏,枯瘦如柴。从他服色看,显然是个王爷。
“南阳王殿下!”司马雅见了来人,即刻翻身下马,上前见礼。
虽然河间王司马颙和南阳王司马模都是宗室,但他们两个人有二十多年的时间没见过面了。武帝时代自不必说,他们都属于宗室疏宗,平时要乖乖待在各自的封地,没有皇帝诏旨召唤,他们不能随意到京城或者封地以外的地方。痴帝即位后,司马颙一直坐镇关中,而南阳王司马模当时只是公爵,根本没有四处周游的机会,连京城洛阳他都罕有机会去,所以二人相见的机会就更少。
从小到大,河间王和南阳王大概只在他们年少的时候见过几次面,那还都是逢武帝时代盛大节庆的时候。距离今天最近的一次,还是武帝灭掉吴国之后而举行宗室大庆的太康元年。掐指算算,都有近三十年时间了。
“南阳王,看在你我皆是宗室的分上,是否能饶我三个儿子的性命?”
一向老谋深算的河间王司马颙,如今搁浅在滩,只得乞怜于人。
“斩草,必须除根!”
南阳王司马模捋须,慢慢地说。
司马雅听南阳王如此说,立刻扬起手中宝剑,指向司马颙身后那三个孩童。
六个骑兵飞身下马。他们不容分说,即刻把司马颙推到一边。然后,兵士两个人一组,把那三个抖成一团的孩子掀翻在地。一人按住身子,一人下刀。
三声类似树枝折断的声音过后,司马颙的三个儿子身首异处。死亡来得如此快,他们连叫喊一声的机会都没有。
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儿子被斩首,司马颙面若死灰。
他嘴唇不停哆嗦着,有些茫然地环顾四周,满眼所见,不是自己儿子断了头的尸体,就是被长槊捅穿的那些卫兵的尸体。
对死亡的恐惧,真真切切降临到河间王司马颙自己的身上。他心潮起伏,悲痛欲绝。森林的湿气,在晚间蔓延开来。刚才,东方还有小小一轮皓月当空,如今,林间却氤氲起溟蒙的雾霭。
闻着甜腥的鲜血气息,看着周遭流血的尸体,司马颙恍如身处阴曹地府……他捶胸顿足,站在原地低吼道:
“我怎么能轻信人言,自投罗网!”
南阳王司马模与司马雅交换了一下眼色,都冷冷地笑了。
“河间王,仅你派张方劫持皇帝这一项罪名,就够杀你十次了!”司马雅说。
“……皇帝憨愚,世人皆知!贾南风、赵王、齐王、长沙王、成都王,哪个没拿陛下当幌子独掌朝权?当初劫持皇帝到长安,非我之意,乃张方跋扈独断,加之兵士思归,才发生了拥持皇帝的事件……”
面对即将到来的死亡,司马颙心中依旧抱有一丝苟活的幻想,他强词夺理地为自己辩解。
“你说的那几个人,现在谁还活着?即使他们那些人把持朝权,也都是背后操控皇帝,敢于光天化日之下把皇帝强劫到京城之外的地方,只有你河间王一个人!”司马雅指斥说。
司马颙愣了一愣。片刻之后,不知道哪里涌上的勇气,他忽然高抬起头,对着南阳王司马模说:
“即便如此,我并不似赵王那般有篡逆之心;在长安,我也没敢亏待至尊……如今东海王在洛阳,天下生杀大事,均他自己一个人说了算。如此行事,难道不算跋扈专权吗?”
听司马颙如此说自己的亲哥哥,南阳王司马模都给气笑了。他骑在马上,脸上显现出大度宽容的样子,说:
“河间王,毕竟你还是干了一些好事,比如你如今乖乖听命,就真从长安来了洛阳,比如你先前派人杀掉你手下大将张方,比如你出卖成都王……真是省了我们兄弟许多事。况且,你我都是皇族宗室,一笔写不出两个‘司马’嘛,对你,本王怎么也要宽仁为怀……”
听南阳王如此说,一股强烈的求生欲望顿时涌上。河间王司马颙死死盯着司马模的嘴看,希望能从对方嘴里听到“赦免”两个字。
南阳王满心恶意,但脸上依旧一副不忍的表情。“我兄长东海王事先交代过我,对河间王要给予一定的礼敬……”
啊,生的希望更大了。司马颙胸部急剧起伏着。只要自己能活下去,一切都会改变的……即使三个儿子死在自己面前……
“司马都督,本王命令你,赏河间王全尸!”
沉吟半晌,南阳王司马模终于说出了对河间王司马颙“宽仁”的处理决定。
司马雅苦笑了一下。南阳王司马模心地真是够阴狠,对河间王这么一个马上要死的王爷,他还能开这样的黑色玩笑。
司马颙瘫坐在地上。
司马雅走近司马颙,低头问:“河间王,您身上有结实的绳子吗?丝绦?”
司马颙摇头。
“都督,不用到处找绳子,用你那双有力的大手,掐死他!”司马模在马上命令道。
司马雅踌躇了片刻,他看了看这位曾经不可一世的王爷。然后,他俯下身去,把河间王司马颙按靠在车轮上,用膝盖顶住他的胸,双手紧紧扼住了他的喉咙。
出于反抗的本能,司马颙伸出双手乱抓。
司马雅臂膀有力,十指合拢。任凭对方双手抓舞、双足蹬地,他的手一刻没有放松……
司马颙全身急颤了一下,屎尿俱出,死了。
据鞍而坐,居高临下,南阳王司马模亲眼看到河间王司马颙被掐死。他非常满意地点点头,对司马雅说:
“剥去他的衣服,把印信、文书都拿走。尸体,就放在这里吧,今天晚上,够野狗们饱餐一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