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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人生最是伤别离

第六十三章 人生最是伤别离

书名:南北英雄志·驺虞幡作者名:梅毅本章字数:4466更新时间:2024-05-25 15:11:39

晋廷群臣南郊,庆祝皇帝得返洛阳。

痴帝呆坐在绣幄下,身穿绛纱袍,着黑介帻,头戴通天金博山冠。披挂如此庄重,他却不停打盹。由于要准备仪式用的各种穿戴,宫人们半夜就把他折腾起来,所以天大亮的时候,他感到极其疲累。

咚咚一阵鼓声过后,满朝公卿皆在坛东就位。太祝史作为主礼官,牵着牛、羊、猪三牲入场。

到达场地中央后,太祝史跪奏:“请至尊省牲。”

宦者帮助痴帝举起一只手,喊道:“腯!”

太祝令牵三牲绕场一周,举手高呼:“充!”然后,他把三牲交给庖房。

三牲很快被宰杀。礼官用两个陶豆盛装鲜血,其一奠于皇天神座前,其二奠于太祖神座前。

而后,太祝令在神座前跪进供馔,牵来两头茧栗供奉神座之前,供以鬯、醴、玄酒,把这些东西垫着白茅放置在神座中央;旁边,摆放一对用苍玉制成的大玉璧。

宰杀三牲和摆放供馔的时候,宦者扶着痴帝进入御帐,改服龙衮,脑袋上换成平天冠,然后乘坐金根车抵达祭坛东门外。

见皇帝站定,太祝令跪地,手执匏陶,以酒灌地。在宦者搀扶和引导下,痴帝行再拜礼。

群臣见皇帝行礼,跟着行再拜礼。

礼官高呼:“兴!”

痴帝起身。由于身躯过于虚胖,他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在地。

望着太祝令手中的酒器,痴帝使劲咽唾沫。近日来,被人拥来架去受苦不少,痴帝似乎比起以前收敛了许多,乖了许多,不敢再放肆地冲上前去抢夺酒来喝。

太常引痴帝至南阶,脱舄升坛。痴帝就着宦者递过来的罍洗手,嘟着大脸,兀自玩了一会儿水。

黄门侍郎洗爵,把酒爵跪授给执樽郎;执樽郎接过酒爵,斟倒秬鬯,转身跪授痴帝。

按照传统仪式,痴帝应该把手中的酒跪奠于皇天神座前,再拜后,起立。接下去,他应该走到太祖配天神座前,依前执爵跪奠一次。而后,还要南面北向,行一拜伏之礼。礼毕,太祝令才会把先前各种祭祀的福酒混倒在一起,合置于一爵之中,跪授痴帝饮用。

但这个时候,痴帝终于等不及。他接过执樽郎手中本来要他拜祭用的酒,仰头就喝,灌个不亦乐乎。祭祀用的甜酒爽口,痴帝高兴得呜呜直叫唤。

礼官和众臣面面相觑,伏地偷眼观瞧痴帝痛饮的丑态。不过,好在大家对于痴帝类似的行为早有预见,并没有多少人为此暗中发笑。

还好,痴帝喝足之后,后面仪式一切顺利。

太常引痴帝从祭坛东阶下去,还至南阶。

谒者引太常升坛,亚献。谒者又引光禄卿升坛,终献。

礼毕,礼官降阶,还于本位,太祝送神,跪执匏陶,以酒灌地。

群臣皆再拜伏。

在宣者引领下,痴帝绕着祭坛走了一圈。走路的时候,先前的脚伤未愈,他还一瘸一拐的。颠沛流离许多天,忽然看到周围那么多大臣黑压压地跪着,痴帝也来了兴趣。本来走一圈就算完成祭祀仪式,他一兴奋,来了劲头,绕着祭坛不停地转,足足走了八圈之多。

众臣跪地,无可奈何等着痴帝停下他瘸拐的脚步。

最后,看到痴帝终于气喘吁吁停在原地,礼官立刻高声宣布:

“祠事毕,就燎!”

太常赶忙引领痴帝到了燎位,当坛东阶,痴帝南向而立。

太祝令安排人员用案子把玉璧、三牲、酒黍等馔物安置在柴坛上,然后高声道:“可燎!”

三人持火炬上柴坛,投入火炬。火发。太祝令等人下坛。

依据事先的安排,坛东坛西,各有二十人以炬投于柴坛之上。大火腾腾而起。

至此,礼官对痴帝跪奏:“事毕。”

灿烂阳光下,春天的洛阳南郊具有一种超凡的美感。春天,林园面貌,比往常更加丰富多彩。

极目远眺,空间广阔,树木颜色浓翠,景色仿佛是一幅刚刚完成的彩色画卷。

众臣解散前,东海王司马越让人当众持诏,宣布对他自己三个弟弟新的任命:

以高密王司马略为征南大将军,都督荆州诸军事,镇襄阳;

以南阳王司马模为征西大将军,都督秦、雍、梁、益四州诸军事,镇长安;

改封东燕王司马腾为新蔡王,都督司、翼二州诸军事,替代重病不能理事的范阳王司马虓。

如此,东海王司马越四兄弟,皆坐拥大镇。

而后,中书官员再颁新诏:

任命琅邪王司马睿为安东将军,都督扬州江南诸军事,假节,镇建业;

任命王衍为司徒;

任命王衍亲弟王澄为荆州都督;

任命王衍族弟王敦为青州刺史;

任命刘琨为并州刺史。

听到诏旨颁布,王衍面露得色,对身边的东海王司马越奉承说:“朝廷危乱,当依赖宗室方伯坐镇天下,一定也要分委文武兼资之人宰制大州……”

司马越不动声色,回言道:“荆州有江、汉之固,青州有负海之险,王司徒有弟二人在外,而司徒居中,正所谓狡兔三窟矣。一旦事急,司徒可以周旋从容啊……”

被司马越一语道破心中所想,王衍有些尴尬,讪讪地笑了笑。不过,作为士族门阀,眼看着疏宗皇族出身的司马越在洛阳京城东西南北布置其亲族兄弟和相近宗王的同时,自己琅邪王家子弟也能分守大镇,王衍内心还是很得意。如果不拉拢自己这样的世家,他司马越哪里稳得住政权?

阳光美丽的黄色斑点跳跃着,在人们的眼前盘旋纷飞。

南郊仪式过后,众臣三三两两往回走,低声议论着,话题多数与刚才颁布的任命有关。

喜鹊叽叽喳喳。

众目睽睽下,刚刚被任命为荆州都督的王澄忽然止步。他当众脱下朝服衣巾,仰头往一棵十多丈高的大树望了望。而后,他甩脱脚上的履,抱住大树,噌噌往上爬去。

快到树顶的时候,树枝参差。王澄坐在树干上,不慌不忙,再脱去身上的里衣,基本上全裸。他耸身上探,从树颠摘下鹊巢。探摸出其中一个雏鹊后,他信手把那个依旧装有几个未孵出雏鸟的鸟蛋的鹊巢扔到树下,随后,从树干上麻利地出溜下来。

在树下站定,玉面长身的王澄傲然而立。他气定神闲,抚弄着雏鸟,神色自若,旁若无人……

“如今国家危难,战乱四起,王平子得任大州都督,不能克己惕厉,反而做如此旷达名士状,张狂无礼,让人齿冷!”看到王澄一番表演,刘琨不屑,冷冷地对身边王澄的族兄王敦说。

王敦嘿嘿笑了一声,没有接刘琨的话茬。

过了一会儿,王敦若有所思,对刘琨说:“……越石,从此之后,你我天南地北,会面之期,难以逆料了……”

“心悲动我神,弃置莫复陈。丈夫志四海,万里犹比邻!”

刘琨朗诵曹植歌诗,回复王敦。

早春,洛阳近郊的草原上阳光灿烂。在一些低矮丘陵的背阴处,还散落着一些颜色发紫的积雪。不过,当太阳高高升起的时候,阳光蚕食着那些积雪。渗发的潮气,使得郊外的空气更加新鲜、清凉。

人们的鼻子,还能嗅到腐烂野草的气味、林地甜滋滋的烟气以及那土壤深处的原始味道。草原沐浴在阳光下,远远地望去,犹如镜子一般反光,给人的眼睛以一种美妙的柔和感觉。早春的嫩草,遥看一片绿,近看却似无,轻如梦中的灵魂,在明澄光线的投射下,浮现着忽隐忽现的蜃景幻影。

洛水充溢,如同年轻女人哺乳的乳房一样,漫涨开来,闪烁着明丽的蓝色光芒……

春天到了,大晋帝国,却陷入更加沉沉的暮色中。

显阳殿。

虽然已经恢复了皇后的位号,羊献容看上去依旧脸色郁郁。

行过拜礼之后,刘琨躬身而立。让他感到惊讶的是,历经沧桑的羊献容,面色憔悴,眼圈发黑,双颊呈现出一种类似透明的苍白,但她青春的美貌依旧不改,只是神色和气质改变了许多,与昔日天真烂漫的姑娘,判若两人。

刘琨低头细思,有些好奇地想知道,她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她的脸,到底有什么地方起了微妙的改变……

“听说你要到并州去,那里战乱饥荒,你还能活着回来吗?”羊献容问刘琨。

“……臣为陛下,为国家,甘冒万死,不敢辞劳!”

羊献容似乎不耐烦刘琨如此的敷衍,她掏出绢帕,不顾皇后身份的庄重,罕见地擤了擤鼻涕。

刘琨发现,她嘴唇上的膏脂揩落在帕上后,唇色苍白得可怕。

偏殿门外,树木稀疏的侧影映照在石板地上,清晰而洁净。柔和的风,轻轻吹过,夕阳西下,因为永远的别离在即,刘琨忽然有些肝肠寸断的感觉。

在半明半暗的夕阳金光中,刘琨抬起眼睛,仔细看了看母仪天下的年轻皇后,很想将这位曾经与自己有过肌肤之欢的女人的容貌刻印在心上。他知道,离别,就是永诀。面前的这个女人,会逐渐消失在自己的生命中,仿佛与世隔绝一般,最终恰似一缕青烟,完全沉浸在回忆所不能到达的幽冥高空。

“希望皇后陛下保重玉体……”刘琨伏地一拜,准备告辞。

羊献容并不看他,一点没有立刻让他走的意思。“你迢迢远行去并州,为了什么?为了保卫皇帝?”

“臣此去并州,誓当剿灭反叛胡族……不仅仅是为了皇帝,也是为了大晋社稷,江山百姓……”思虑再三,刘琨含含糊糊地又加了一句,“希望皇后陛下遇到事情,不必太过悲伤……”

“……嗯,你的意思是,皇帝驾崩后,我能升任皇太后?”羊献容嘴角泛起一丝嘲讽的笑容。

“……”刘琨无语。

“你们刘氏兄弟作为东海王手下,你心里非常清楚朝廷要发生什么事情,对吧?”

“……天下,乃武帝之天下,天下人之天下……”

“所以,你们下定决心要除掉我的丈夫,除掉那个傻子皇帝?”

刘琨默不作声。

武帝崩逝后,正是他憨愚的儿子在位,晋朝内乱才持续了如此久长。东海王司马越除掉痴帝的本意,是进一步提高他自己的地位。给帝国拥推一个自己选定的皇帝,新帝更会因此对自己感恩戴德,如此,又不会让自己陷入篡弑而招致的危险;至于刘琨等大臣,他们默默而迫切等待着那一天到来,不是为了自己能跻身高位,而是出于对帝国崭新未来的渴望——这个混乱的帝国,太需要一个英明贤德的新君了。憨愚的痴帝在位越久,天下就会越乱,局面就会益发不可收拾……

“你回答我的问话!”羊献容逼问刘琨。

“社稷非常大事,非臣能逆料预知……”

“东海王难道没有告诉你们这些亲信……哼,我丈夫的谥号你们都想好了吧……惠帝,呵呵,绝妙的讽刺啊……柔质慈民曰‘惠’,爱民好施曰‘惠’——根据谥法,是这样吧?”

羊献容咄咄逼人,脸上露出一种绝望的、冷冷的笑容。

刘琨心内暗惊:东海王偶尔对自己这些身边心腹透露出的念头,怎么居于深宫的皇后知道得一清二楚?

“至尊圣体康健,我们做臣子的,怎么会预先想到这些……”刘琨支吾着。

“如果皇太弟司马炽得立为帝,我于他而言为嫂,肯定不能做太后,只是普通未亡人罢了……我怎么这么倒霉,进入司马家做妇,没有一天能享受真正的尊号!”羊献容开门见山地说。她泪眼婆娑,情绪逐渐激动起来。

“我知道,你们会对天下人说,你们不立孩童,你们拥立长君,立皇太弟为帝——都是骗人的把戏!天下大权都在东海王手中,你们立谁还不都是个偶人?新皇帝只要不听话,你们还不是一样会提前为他想出谥号来……”

此时此刻,刘琨不敢回答羊献容提出的这些问题。对这个女人来说,她早先一直以为,她生命中重要的事情会有部分为自己所能决定和把握,总以为部分幸福会取决于她自己。现在,她似乎才算有些明白,生命中根本没有什么幸福,只有或多或少的苦恼而已。

回忆,使得刘琨倒退到那些已经褪色的日子里面去,笨拙的少女,激动人心的幽会,似乎在梦里能清晰地回到从前……如今,真实生活变成了幻觉,他曾经和她幽会,但,咫尺天涯,他感觉到自己不可能再向她走过去,也不能把自己准备好的心里话再向她说出口,她只能出现在他的梦里,不能再触动他的心。

皇后,臣子,绝壁高壑的隔阂——一缕令人警觉的强光,总会横扫着射入他的记忆,照亮温情所不能到达的黑暗——她身上具有无与伦比的重要性,作为一个皇后,而不是作为一个女人。

“我要当太后!我要立清河王司马覃为帝!”羊献容忽然低声吼道,近乎失态。

刘琨内心如焚。思虑良久,他劝谏道:“皇后,如果您这样做,结果只会枉害了清河王司马覃的性命。大晋天下,乱得还不够吗……”

“大晋大晋,我希望这个大晋灭亡了才好!……它是你的大晋,你们的大晋,不是我的大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