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迁都长安城
书名:南北英雄志·驺虞幡作者名:梅毅本章字数:5314更新时间:2024-05-25 15:11:36
石超七万大军兵败平荆的消息传来,邺城大恐。百僚奔走,士卒分散。逃亡的人潮,汹涌于邺城诸门。
最早跑回邺城的,是两匹高级军将的骏马。好马识途,它们驮着已经死去的主人,飞奔回到邺城。颠簸如许长的时间,尸体依旧在马上没有摔下去,主要因为二人在活着的时候把马缰绳缠绕在手臂上,混乱中连打了几个绳结,等于是把他们自己和马脖子捆缚在一起。
两个人中,一个高级军将的后脑勺被砍缺了一大块;另外一个,头朝下耷拉在马腹处,看上去好像一直在漫不经心地检查着什么。一路颠簸擦蹭,他的一只手的手指几乎全都磨没了。此人致命伤在脖子上,一支锐利的羽箭,把他的喉结都射碎了。
当人们把这两具尸体从马上卸下来的时候,感觉非常轻。原本身材粗壮的军将,由于流了那么多血在路上,身体的重量变轻了许多,似乎他们连体形都发生了改变。特别是那个后脑被砍的军将,脑袋紧紧缩在脖腔处,怕冷的样子,表情愁苦。
两匹原本纯白色的马,如今看上去都变成了斑驳的花马。那些“图案”,其实都是从军将尸体涌出的血渍凝结而成。
围拢在城门处,近距离观察着死去的兵将,尸体所散发出的咸而甜腻的鲜血气味,进一步诱发了邺城军民强烈的恐惧。
“邺城难保,如今之计,殿下,我们只能保护皇帝返回洛阳……”卢志劝说成都王司马颖。
貌美神昏的司马颖,自然没有话说,长叹一声,唯有点头而已。
清点邺城没有跑掉的兵士人数,卢志发现,居然还有一万五千之众。这么多人,保护皇帝和成都王回到洛阳,应该说绰绰有余。
凌晨时分,石超浑身是血,身后跟着几十个得逃的骑兵,也返回了邺城。
如在往常,石超如此兵败,不死也要被重罚。现在,丧乱颠沛,邺城马上就要陷落,成都王司马颖根本没有心思像当初处罚陆机、陆云兄弟那样去处理石超。出人意料,司马颖不仅没处罚石超,还让人赐给这位败军之将一匹骏马和一袭衣袍,以示安慰。
太阳初升,卢志把痴帝的乘舆和成都王车驾安排妥当,高声发令,准备向洛阳撤退。
众声嘈杂。邺城的官吏、军将以及士族们听说王浚领鲜卑、乌桓蛮族来袭,惶骇异常,纷纷携带财物,拖家带口地逃离。好在卢志事先对此混乱有所准备,他安排了一些兵士预先清道,为皇帝、成都王专门留出了一个城门。
大祸临头之际,扈卫的兵士面面相觑。他们不少人的家属就在邺城之内,胡兵马上来攻,福祸不知,所以他们心中都异常焦急。听卢志命令启程,大家各自心怀恻恻,硬着头皮移动脚步。
“……大王,大王,留步,留步……”
宦者孟玖忽然纵马而来。
这位浑身熏得透鼻香的宦者,骑乘一匹大红色、白鼻梁西域马,跑得很快,几乎直接冲到成都王司马颖的车驾前才停下。
孟玖乘骑的鞍褥、马笼头等物,装饰得非常奢华,特别是那个黄金笼头,上面镶缀的几块大宝石,在太阳照耀下,光芒四射,晃得那匹马都得眯起眼睛才能看清前面的道路。如果是正午时分,那些宝石和黄金装饰,甚至会刺得那匹马的眼睛不停流泪。
“大王,太妃还有许多东西要收拾,您先不要这么忙着走……”孟玖女声女气地翘着兰花指,骑马靠近司马颖的车窗,用手攀住车栏。
卢志心焦:“太妃心恋邺城,迟疑不决……大王,我们应该即刻出发才行啊,否则,鲜卑骑兵马快,皇帝乘舆大有危险!”
“是啊,是啊,孟玖,你赶快为我催促太妃,即刻上道……财物什么的,都不要收拾了……”司马颖狐疑不决。
毕竟是自己生母,程太妃的心思,其实司马颖很清楚:她肯定留恋邺城老窝的舒适和繁华,故而恋恋不去。但是,此次争杀,与以往宗室内部的内讧大有不同。王浚手下有许多蛮族鲜卑、乌桓铁骑,那些人绝对不会理会太妃、宗室什么的。蛮族兵士杀入邺城后,奸杀抢掠是难以避免的事情,贫富贵贱不免。
“大王,难道您连太妃都不等?为人子当尽孝,难道您不孝顺太妃了吗?”
孟玖不知死,他掏出一块锦帕,边擦拭粉面,边倚在车旁数落起成都王司马颖来。
车内,司马颖俯首不言。
也就是短短瞬间的事情,看到孟玖单骑阻拦,成都王犹豫不决,跟在痴帝乘舆和成都王车驾后面的那一万多邺城兵士,众心顿生烦懑。本来还算成伍的军队,哄然溃散而去。
不仅兵士当场跑掉,军将也都趁乱逃走,各自回到城内的家中,接应亲属,准备一起往城外逃亡,躲避王浚的胡晋联军铁骑……
待卢志等人醒过味来,眼看着刚才还万余人的队伍,如今只剩下几十个人。包括石超在内,其中只有十个是能执兵器的兵士,剩下的人,只有九个从洛阳宫里来的伺候痴帝的宦者以及十多个成都王司马颖手下的宦者。这些人,均手无缚鸡之力。
洛阳迢迢,沿路窜逃间,只能靠这些人护驾,让人想起来就胆战心惊。
“大王,您稍等一下太妃嘛,要不,派人和王浚讲和,反正皇帝在我们手里,王浚他要什么官职,我们给他就是……”
宦者孟玖并不胆怯,无知者无畏,他兀自骑马站在那里絮絮叨叨。
别人奈何不得孟玖,一旁的石超却看不过眼。他大喝一声,纵马前冲,奋起手中长槊,一下子就把孟玖当胸插透。
被高高挑起的孟玖四肢还舞了几舞,石超扬臂,奋力一甩,宦者的尸身就在空中飞了出去。
连哼都没哼一声,孟玖死掉了。
痴帝呢,根本不知道外面事情危急。看到身穿甲胄骑在马上英姿飒爽的石超,他不合时宜地从车窗中探出头来,嘴里不停高声大喊:“石将军,狮子,狮子……”
“卢大人,不必多言,保护皇帝、成都王要紧!”
石超猛催卢志。
于是,只有数十人护驾,卢志、石超保护着痴帝和成都王司马颖匆忙逃往洛阳方向……
一路之上,司马颖等人狼狈非常。仪卫如此寥寥,诸人冒死,拥痴帝御用犊车仓皇南奔。
由于出行仓促,诸人行到半路才发现,他们谁的身上都没带钱,只有一个宦者包袱中有三千私房钱。情急之下,司马颖“下诏”借钱,最终用那些钱在路上购买到一些聊以下咽的粗陋饭食。
至此地步,痴帝再无金玉食器,每次“进膳”,他只能用路上捡拾的瓦盆。当然,对于痴帝来说,吃什么,用什么东西吃,都不是很重要,最重要的是能吃饱。
夜里睡觉,被子不够用,痴帝只得和三个宦者挤在车上一起睡,以此来取暖御寒……
洛阳城内,河间王司马颙手下大将张方听说痴帝逃归,不敢怠慢,立刻率大军相迎。
邙山脚下,张方及其部伍正好遇到了一路百苦千辛逃回的痴帝、成都王一行。
看着乞丐一样的几十个人扈从一辆牛车,张方简直不敢相信面前所见就是皇帝“乘舆”。
落魄之时,军将为尊。看到张方骑马率大军来迎,成都王司马颖赶忙下马,把痴帝从犊车中扶下来。
更让张方大吃一惊的是,面前这位大傻皇帝,浑身脏兮兮发出恶臭不说,万乘至尊,他竟然光着一只脚,脚上连袜都没穿,瘸拐着下车。
张方下马拜谒。
痴帝愣愣看了他一会儿,俯下身,扶张方起来。“我饿,吃东西……”
痴帝还归洛阳后,张方拥兵专制朝政,成为城内真正的主人。至于皇太弟司马颖,不用说,败窘之下,威权尽失。
由此,诸王之中,控大军于长安城内的河间王司马颙,就成为最有权势的宗王。不仅他自己拥有关右重地,其大将张方又控制了痴帝和京城洛阳。生杀授任大权,皆仰其成。
十一月,在一个冰冷的早晨,痴帝刚刚喝完肉粥,就听到殿外传来喧嚷的人声和马蹄杂乱的嘚嘚声。
随侍痴帝的宦者对这些声音已经非常熟悉,他们第一个反应,就是架着痴肥的皇帝赶忙找地方躲避。
跑出大殿后,宦者们为痴帝召来一匹驾车的马,胡乱摆放上鞍鞯后,牵马驰入后园,慌不择路,随便找到一片竹林躲藏起来。
张方军队在洛阳日久,其手下兵士肆意剽掠,人人行囊中满是金宝。于是,众情喧喧,归心似箭,都想回关中老家。那些军将自然怕强违兵士之意会引起兵变,就建议张方拥痴帝迁都长安。
当然,张方等人十分清楚,迁都事体太大,痴帝和洛阳公卿肯定不会相从。于是,他们就以谒庙为名,想先把痴帝和百官骗出洛阳,然后半道劫持他们一起归往长安。
洛阳公卿都不傻,对于张方的要求,他们推辞数次,皆以痴帝身体不便为由,不上张方的当。
软的不行,只得来硬的。心急火燎的张方等不及,自己率领千余军人入殿,到处搜寻痴帝。
挨受拷打不过,一个小宦者供出痴帝行踪。
当军人在竹林里面发现痴帝的时候,这个大傻子正一个人孤独地坐在冰冷的地上呆呆地摆弄一棵枯竹……
张方骑马在太极殿前,看到痴帝被几个军人抬出来,他并没有下马行拜礼,而是在马上稽首道:
“如今寇贼纵横,洛阳宿卫寡弱。希望陛下幸臣营垒,迁都长安!”
对张方所说的话,痴帝听得不是很明白。但看兵士抬拥自己的架势,他隐约能感觉到又是要自己离开京城上路。
想到不久前从邺城到洛阳的饥饿颠簸,痴帝不高兴,他一个转身从御辇上跳下来,高声嚷嚷着:“我不走,我不走……”
两个高大的关中兵士一左一右,用力夹住痴帝,让他在中间挣脱不得。
兵荒马乱,宫内当值的官员皆四窜逃匿,唯独成都王司马颖事先任命的中书监卢志侍侧,他哄小孩一样劝说痴帝:“陛下,今日之事,不走不行,您还是听从张将军的话吧……”
痴帝此时倒很识好歹。见卢志如此和颜悦色,他只得垂泣从之,任由张方手下的军士把自己拥持到金根车上。
张方有备而来,他事先准备了一千多辆大车,命令军士在离开之前彻底对洛阳皇宫进行一番劫掠。开始的时候,还算是有计划的搜掠,军将们指挥得动手下兵士对洛阳宫内的宝物、金银登记造册,分批分类装载。
傍晚时分,兵士从御厨搜得许多美酒,争相纵饮。酒壮歹心,趁着酒劲,他们开始闯入后宫,大肆奸污宫女、嫔妃,互相打斗,纷争御府库藏,并到处游走,割取殿中的流苏、锦帐来给各自的军马做障泥。举烛提灯,乱兵们开始哄抢能看到的一切东西。
仅仅一个夜晚的工夫,魏、晋以来多年蓄积的宝物财产,被一扫无遗。
张方本人也喝得醉醺醺,兴起之时,他大声对军将下令:
“来人,给我放火!烧毁洛阳所有宫室、宗庙,以绝百官大臣反顾之心!”
恰值卢志在侧,他苦口婆心劝阻:“昔日董卓无道,焚烧洛阳,怨毒之声,百年犹存。将军您英明神武,奈何蹈袭董卓所为!”
这句话起到了作用,沉吟片刻,张方收回成命。
恨不得挖地三尺,在洛阳纵掠整整三日后,张方军队饱掠已足。他们拥着痴帝的乘舆以及成都王司马颖、豫章王司马炽等人,趋往长安。
众大臣中,除了司徒王戎出奔郏县,其余高官多数被裹胁,与痴帝一起押往长安。
河间王司马颙率领三万大军,浩浩荡荡出长安城,前往灞上迎接痴帝一行。改长安征西府为宫室,供痴帝居住。
洛阳方面,只余下少数官员作为留守,对外号为东都“留台”,承制行事。
而后,为表示与成都王司马颖时代的决裂,河间王司马颙把年号从“建武”改回“永安”,并下诏恢复羊献容的皇后位号。
为了更明确地彰显除旧布新之意,仅仅两天之后,司马颙就以痴帝名义下诏:免去司马颖的皇太弟位号,命他以成都王的王封还第居住;改立豫章王司马炽为皇太弟。
痴帝同父异母兄弟共有二十五人,当时活着的,只剩下成都王司马颖、豫章王司马炽以及吴王司马晏。
依照伦序,吴王司马晏排行在豫章王之前,但此人才庸,又患有风疾,不能做皇太弟;司马炽虽然是武帝最小的儿子,但他聪素好学,为人贤明。
为了显示自己明达有识量,司马颙就推拥司马炽为皇太弟。
当然,诏旨颁发后,还要安慰一下被自己废弃的前任皇太弟司马颖。于是,司马颙派人给自己昔日一个阵营的成都王送去一个礼盒。
司马颖不敢怠慢,急忙打开细看。结果发现,礼盒里面盛装的,是一颗清洗干净的人头——原来正是自己先前派往冯翊当“平北将军”的牵秀。
牵秀没能在河间王管辖地区打开局面,而是被骗开城门,丢了性命。
造化弄人,时势逼人。成都王除了哀叹,别无他想。
年底,为彰显自己处理朝政的能力,河间王司马颙连连以痴帝名义下诏,给诸多宗室、大臣下达了新的任命:
以东海王司马越为太傅;以司徒王戎参录朝政;以光禄大夫王衍为尚书左仆射;以高密王司马略为镇南将军,领司隶校尉,镇守洛阳;以东中郎将司马模为宁北将军,都督冀州诸军事,镇守邺城;百官各还本职;诏令州郡蠲除苛政,爱民务本。政事清通之后,当还都东京洛阳;大赦,改永安元年为永兴元年。
这道道诏书,乍看上去,很有和解宗室、安抚人心的意思——高密王司马略、东中郎将司马模,这二人乃东海王司马越之弟。王浚得胜从邺城撤离后,司马越立刻派弟弟司马模率军进入。所以,河间王司马颙做个顺水人情,他以痴帝名义下诏承认既成事实,本意也是想暂时和解诸王,目的在于稳住当时局势,为他自己在长安挟持皇帝寻找道义上的支持。
当然,河间王司马颙忘不了为他本人和手下人加官晋爵,发诏任命自己为都督中外诸军事,任命张方为中领军、录尚书事,领京兆太守。
对于河间王司马颙这些伎俩,人在东海封地的司马越自然不上当。他派人上表,坚辞太傅不受。由于有刚刚得胜的王浚和鲜卑、乌桓作后盾,司马越虽然远离政治中心,但凭借司马孚、司马馗二系王爷们的主持,依旧在晋朝具有相当的政治、军事实力,完全可以和长安的河间王司马颙相抗衡。
至于高密王司马略方面,本拟奉诏奔赴洛阳镇守,却在临淄遭到起事的东莱聚攻,逃到聊城;司徒王戎老奸巨猾,他潜奔郏县后,避地安身,称疾辞官,不敢冒风险接受长安的封职。果然,数月之后,他病死于床箦,总算得一善终;王衍向来与世浮沉,受职之后,一直在洛阳托病,观察形势;只有司马越之弟司马模有王浚等人支持,募兵而行,往镇邺城。邺城经历了王浚胡晋联军杀掠,狼藉一片……
没过多久,熟悉洛阳情况的张方阴劝司马颙,说皇后羊献容乃东海王司马越所推拥,不宜主持后宫,应该废掉她。
司马颙对张方言听计从。他马上派人携诏,到洛阳废掉了羊献容皇后的位号。
又一次被废,这位命运多舛的皇后反应不再强烈,默默受诏,大有逆来顺受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