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七章 兄弟相仇
书名:南北英雄志·驺虞幡作者名:梅毅本章字数:5229更新时间:2024-05-25 15:11:25
“冲,冲,冲上去!皇帝御驾亲征,我辈敢不尽力!”长沙王司马乂声嘶力竭,命令着手下兵士。
洛阳城外,成都王司马颖军势盛大。在陆机率领下,诸将列军,自朝歌至河桥,鼓声震天动地,声达数百里。如此兵威,自魏晋以来前所未有。
三月到六月以来,长沙王司马乂命令兵士保护、扛抬痴帝的乘舆,时时出城应战,分别在洛阳附近的十三里桥、石楼、河桥、邙山、偃师等地,大败成都王和河间王军队。
前日,听说皇后羊献容之父羊玄之在京城忧惧而死,长沙王才拥痴帝返回京城,在太极殿为羊玄之举哀。
由于成都王司马颖起兵所打的旗号是“讨伐”羊玄之,所以,趁羊玄之暴死的时机,长沙王司马乂向十六弟亲笔写了一份情深意切的书信,然后,他派中书令王衍出城,前往朝歌,把亲笔信当面交给屯军当地的成都王。
长沙王信中,言语谆谆,力图劝诫成都王能顾全大局:
“先帝勤身苦己,克成帝业,六合清泰,庆流子孙。孙秀作逆,反易天常,赖卿兴起义众,迎帝复位。齐王恃功,肆行非法,上无宰相之心,下无忠臣之行,吾兄弟协力,荡除齐王。吾之与卿,兄弟十人,同产皇室,受封外都。经年以来,各自怀贰,不能弘宣王教,为国远略。今卿复与河间王共起大众,阻兵百万,重围洛阳宫城。群臣同忿之际,皇命命我为将,出京抵御,宣示国威。兵士无辜,死者日以万数,沟涧山谷,尸骸填平。卿所遣陆机,不乐受卿节钺,将其所领,暗通于我,效忠国家。逆天而行,必遭殃疚。卿宜还镇邺城,以宁四海,上可令宗族无羞,下可贻子孙之福。如其不然,念骨肉分裂之痛,何可忍言!”
司马颖读了兄长来信后,莞尔一笑,马上派卢志回信,辞来语往,指斥长沙王挟持皇帝:
“武帝乘运,恩隆帝业,宏谋远图,本期百世。岂料骨肉豫祸,后族专权,杨骏、贾后纵毒国中,齐王、赵王内兴篡逆。赖天保佑,相次诛夷。吾每忧王室,心悸肝摧。羊玄之等恃宠作祸,能不兴慨!于是河间王羽檄一发,四海云应。本谓仁兄与吾怀,便当内擒羊玄之等,枭首远送于邺城。不料仁兄迷惑,自为戎首!上矫君诏,下离爱弟,推移辇毂,妄动兵威。今我手下武士百万,良将锐猛,定当克力整顿海内。若仁兄能从河间王良言,投戈退让,自求多福,吾亦自归邺城,与兄同辅帝政。慎哉大兄,深思进退也!”
自此,长沙王、成都王兄弟讲和不成,继续麾兵争斗。
愤急之下,长沙王拥痴帝进至缑氏,痛击成都王手下牵秀所率部队,打得对方大败而去。
岂料,趁洛阳空虚之际,张方率数万河间王军队突入京城,纵兵大掠,杀掉百姓万余人后,这支来自长安的藩镇部队满载“战利品”狂奔而去。
三王军队交战数月,各有胜负。
十月间,长沙王司马乂拥痴帝回到洛阳皇宫,稍作喘息修整。
成都王司马颖再遣数将携兵前来洛阳,听从陆机调遣,以求速胜。
手下兵将虽多,陆机并不敢贸然主动进攻长沙王所率洛阳中军——遥望皇帝乘舆在军中,陆机不能不心生疑畏。
慌忙布置间,军将孟超不听调遣,率领部下万余人,四处劫掠,搜杀洛阳城外的百姓。
陆机闻知后怒极,立刻逮捕参与抢劫的兵士数十人,准备严惩。
不料,孟超自率铁骑数百,直接冲入陆机的大都督营帐,以刀胁逼陆机手下卫兵,劫走了所有被拘兵士。
立马于陆机大帐辕门前,孟超扬扬得意,遥骂道:“南蛮貉奴,你这种人还能做大都督!”
这胆大妄为的孟超不是别人,乃成都王宠信宦者孟玖的弟弟。
陆云见状大怒,力劝兄长以大都督身份,派人携令旗立刻诛杀孟超以立威。
陆机摇头:“成都王本来就怀疑我兄弟,如果杀掉孟超,难免更生枝节……”
陆机犹豫不决之际,孟超恶人先告状,他纵马军中,四处声言说“陆机将反”。同时,孟超派人给哥哥孟玖捎信,说陆机阴持两端,暗中与洛阳城内的长沙王联系。
不久,立功得胜心切,孟超不受陆机节度,私自率领轻兵独进,结果,他在洛阳城外被长沙王军队袭杀。
消息传到朝歌,宦者孟玖更加怨恨。他心疑陆机故意让自己兄弟孟超陷阵。于是,孟玖时刻不停向成都王司马颖进谗言,说陆机怀二心,屯兵逗留,私下与长沙王勾结。
陆机手下许多出于北地豪门世家的将领,包括冠军将军牵秀等人,素来谄事孟玖,还有不少人是因这个宦者的关系才被任用,于是诸人纷纷上书,都在成都王司马颖处大讲陆机的不是。
内外交迫,陆机心如火煎。
眼见成都王司马颖兵强马壮,长沙王司马乂先发制人,派人把皇帝乘舆高高抬到建春门门楼上。
摆定皇帝御驾坐镇的姿态后,长沙王亲率兵士出城,与陆机数十万军队对阵,准备大战一场。
建春门的护城河早就结冰。
除了正面走建春桥的大部队,一些长沙王派出探阵的先头兵士,小心翼翼,踏着咯吱咯吱响的灰色冰层,从桥下慢慢走着,准备到对岸去。
那一边,靠岸的地方只结了一层表面满是鼓泡的薄冰。
怕对方忽施冷箭,快到对岸时,几十个洛阳中军兵士慌忙加快脚步,未及辨认脚下冰层,忽然陷进未冻结实的河里。他们口中乱叫着,伸手乱抓。越挣扎,冰裂得越快。随着绿波翻滚,他们很快就消失在雪白的泡沫下面。
这两天,洛阳的天气忽然暖和起来。地上、冰上的积雪慢慢融化,满是枯干苔藓的河边白石板上,隐隐泛青。远远望去,洛水岸边已经有不少冰层开裂,不少地方的坚冰完全融化,河水似乎哪里膨胀了一样,变成了深蓝色,冒着泡沫,翻滚着流动着。
正午时分,远方地平线上,如同春天一样,缓缓升起一层温柔的淡蓝色阴影;一股腐烂干草的甜甜气味,氤氲在空气中;光秃的土地,散发出一种说不出的、类似血腥的气味;许多喜鹊,在荒林的枝头和城墙上面站立着,叽叽喳喳叫唤,声音听上去却凄凉得很。
遥见城楼上的皇帝乘舆,陆机下马,跪在松脆而又薄薄的积雪上,恭敬地向痴帝行礼。
一直以来,长沙王司马乂能够屡战屡胜,皇帝掌握在手,绝对是最大原因。无论是张方率领的长安兵,还是陆机所率的邺城兵,望见皇帝的乘舆黄旗,都感心慌,往往未战先乱。
“我们兵将数十万,竟然如此怯阵!”孟玖另外一个弟弟孟咸,站在成都王军队的阵首,扬起手中大槊,高声大叫。
与他给成都王当宦者的哥哥孟玖和前不久刚刚被杀的孟超不同,孟咸身材高大魁伟,是个两颊鼓胀,长着一对大权腮的年轻人。他血气方刚,留着两撇浓黑、夸张的胡子,看上去如同贴在嘴唇角上的一样。
建春门外辽阔的空地上,双方摆开阵势,相互对阵。
陆机手下军队,数量确实惊人,从洛阳城楼最高处俯瞰,一眼望不到边际。
“放箭!”长沙王从马上跳下来,哑着嗓子仰头向城头高声命令道。
城楼上弩箭齐发。一阵箭雨过后,与洛阳中军对阵的、成百上千的成都王兵士,多有被射中的,不少人被劲弩射穿身体,立刻身死。
陆机察觉身边一阵轻微的喧哗声,队伍的阵脚有些移动。
对面旌旗飘飘,陆机骑在马上,还发现自己的老朋友、司马皇室的驸马爷王敦也在场。
王敦身穿戎服,骑马立于长沙王近前,手中拿着一个铁如意,比比画画说着什么。
驸马王敦,正在帮助长沙王排兵布阵。
眼看陆机所率的成都王兵马彻地连天,漫无边际,王敦就建议长沙王命令五位军将,首先率五千中军铁骑突阵。此计奇巧之处在于:突阵兵士战马的尾巴上,都绑缚一个明晃晃的戟头。
铁骑嘚嘚,城门大开。
洛阳中军呐喊着,直朝陆机所率的成都王部队冲过来。五千马尾后,戟头荡起冲天尘埃,使得这支从城门里面冲出来的军队,看上去人数多得数不过来。
在前冲过程中,那些马尾后面的戟头甩动,使得不少马匹受惊,故而战马疾驰的速度快得惊人。
位于阵首高呼陷阵的孟咸猝不及防,被突然冲过来的长沙王铁骑一下子冲倒,践踏在地。很快,他那颗依旧戴着兜鍪的脑袋,就被人插在一支长槊的尖头上,成为洛阳中军炫耀胜利的战利品。
陆机心慌,他赶忙命令旗兵挥舞旗帜:变阵!
大决战之时,没有一个军将听从他的指挥。只有石崇侄子石超指挥的一部军队还算镇静,他们站在距离陆机很近的地方,没有慌乱地马上溃逃。其余地方,炸锅一样,兵士口中发出阵阵低沉的呼喊声,炸营般纷纷逃离战场。
骑兵纵马狂逃不已,很快就消失在陆机的视野之外。
陆机、陆云兄弟见势不妙,赶忙把马缰绳紧紧套在手腕上,挥鞭打马往后奔。
如果稍慢一些,他们定会被掉头逃跑的己方骑兵蹂躏踩踏成为肉泥。
追击的洛阳中军得势不饶人,他们高声呐喊着,纵马追迫过来,并逐渐散开队形,打猎一样,槊捅刀砍,追杀败退的成都王兵士。
猎猎风吹,几张巨大的白虎幡高举在长沙王所指挥的洛阳中军骑兵手中,四处摇晃着,促使、激励着洛阳中军勇猛地战斗。
几十万成都王兵马,短时间内不战自溃,顿然成为残兵败将。这些人有的狂奔而逃,有的放仗投械,跪在地上向洛阳中军求饶。追击中的中军骑兵练习砍杀一般,把那些投降的邺城兵当成了草靶,刀刀见血,人头在平地上乱滚。
陆机伏在马脖子上,左手拿着一柄宝剑,边跑边不断地回头张望。眼见兄弟陆云紧紧跟在自己身后,他心中稍安。
越过一道深壕后,陆机、陆云驻马喘息。
大约十丈远的地方,一匹摔倒的战马正一面尥蹶子,一面捯动腿,马旁边躺着一个没了脑袋的骑兵;在他尸体旁边,一个没戴兜鍪的骑兵,正呆呆望着自己露出骨碴的膝盖发呆。再远处,一个身上没有穿任何铠甲的步兵胡乱喊着什么,把两手举了起来,不断四顾,下跪做出投降的姿势。原来,他把驰骋奔跑中的败兵误认为是追击的洛阳中军骑兵;附近一条沟壑纵横的陡崖下面,有数百邺城兵士来不及收脚,摔死在坡下,没死的躺在那里辗转呻吟……
跑出几十里后,陆氏兄弟到了一个名叫七里涧的地方。他们发现,这里死者如积!在这个水深到腰部的溪涧中,到处漂浮着淹死的邺城兵士尸体,以至于涧水为之不流!
由陆机率领的成都王兵士,许多并非死于追击他们的敌军之手,而是死于慌忙中的践踏和水淹。
仰头叹息之余,陆机还发现身边匆匆遁去一将,此人鲜衣骏马,原来是大将石超。
沟崖上空,阳光明亮。癫狂逃跑途中,陆机头上兜鍪已失。他的脸,在阳光下苍白得可怕,表情仿佛刚从噩梦中惊醒。忽然,他所骑骏马呼哧呼哧地喘着,一下子吃力地直立起来,接着,向后退了几步,就开始慢慢往一侧倒下去。
陆机急忙从鞍子上跳下来,抓住马笼头,侧身一滚,以免自己的腿被压在马身下。
那匹马躺在地上,慢慢蜷起了哆嗦着的后腿,痛苦地龇出黄色的牙床,脖子直挺挺地伸了出去。这原本是一匹上好的骏马,它有天鹅绒般的灰色鼻梁,鼻孔处喷出粉红色泡沫般的东西。紧接着,骏马的躯体猛烈抖动了几下,眼睛黯淡下去。它那被太阳晒得尖上发黄的睫毛轻轻哆嗦着,牙齿紧咬,低沉地呻吟着,竭力想抬起脑袋。但是,它严重受伤的身体,似乎已经把最后的一点力气消耗光了。
于是,它的颤抖越来越轻,脖子扭过来,露出一个被箭射中的伤口,不断冒出散发着热气的血泡……
陆机抬起头,看到了头顶上天空黑沉沉的,当空高悬着一轮闪着黑色光芒的太阳。
三十万大军,须臾之间,烟消云散!
方才那种类似大地崩裂的巨大响声逐渐消失了,恬适的寂静重新笼罩了田野。远处的小树林里,只有一些雀鸟在惊慌地喳喳叫个不停。
陆机忽然感到一种涌到嗓子眼的恶心,他呻吟了一声,低头,忽然发现自己的右腿上插着一支箭。
陆云下马,发现兄长的腿肿得非常厉害,皮肉胀得紧紧的,透亮,呈深紫色,看上去一点皱纹也没有,塞满了肥大的下裳。褐色的干血,沾满了衣裳。
没过多久,嘈杂声又起。
远处,视线所及的地方,陆氏兄弟看到洛阳中军的一些步兵,有几十道散兵,正穿过褐色田野慢慢走过来。
他们踏着高高的庄稼茬子,边前进,边搜杀溃败逃跑的成都王兵士。
哀号阵阵,刀砍在脖子上的声音清晰可闻。
在令人窒息的砍剁声中,敌人越走越近。
几个追杀残兵的洛阳中军发现了陆氏兄弟,他们高举长槊,一声不响地大张着嘴冲了上来。
陆机听见自己的心在猛烈地跳动,他大声高喊:“来人啊,来人啊……”
陆云也高声喊叫,力图能呼唤一些残兵跑到自己和兄长周围保护他们。
附近一个壕坑中,本来有躲藏在那里的几十个溃兵,听到陆氏兄弟的喊叫声,那些人纷纷往外跳出。
岂料,他们个个吓得面无人色,根本不顾陆氏兄弟,都扭头拼命狂逃。
一个脸色黝黑的洛阳中军,双手高举一柄式样古怪的大刀,表情兴奋地奔跑过来。他奔跑的姿势是那样轻捷,几乎脚不沾地。
越过几道壕沟,那个人很快就跑到了近前。陆氏兄弟能清晰至极地看到来人的长相:他两道皱起的眉毛紧挨着眼睛,唇髭漆黑。
由于不停奔跑和往来跳跃,他头上的兜鍪歪斜到后脑勺上,两当铠甲只剩下胸前的一面。
性命留存须臾间,陆机惊慌万分。他不顾伤腿,猛然跳了起来,竭尽全力地叫喊。同时,他控制住自己痉挛的手,准备从腰间拔出宝剑,试图做最后无谓的抵抗。
但是,一种不可思议的恐惧控制了陆机。他拔了半天,都没能从鞘中拔出剑来。
也许是颤抖的手没有力气,也许剑鞘不知道在哪里卡住了。
敌人,距离陆氏兄弟只有几步之遥。甚至来人白色的牙齿和粉红的牙龈都清晰显现在他们的眼前。
二人呆呆站在原地,眼睁睁看着那雪亮的刀锋,只能听天由命。
嗖的一声,一股暖乎乎的液体喷溅在陆机的脖子上,再睁眼一看,那个本来张牙舞爪的兵士,大张着嘴,正朝自己栽倒过来。
他血糊糊的脖子上面,插着一支还在颤抖的羽箭。
满是逃窜残兵的田野上,一个人牵着一匹马飞奔过来。
单人独骑的救命之人在陆氏兄弟面前勒住了缰绳。
二人仰头一看,原来是大将石超。
刚才那救命的一箭,也是由他手中射出。
于是,未及喘息,陆氏兄弟并骑一马,跟随着石超,狼狈逃离了尸体遍地的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