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章 长安兵云起
书名:南北英雄志·驺虞幡作者名:梅毅本章字数:4388更新时间:2024-05-25 15:11:21
洛阳,好久都没有举行正式的朝会了。
当司徒王戎当众在太极殿念出河间王司马颙从长安发来的这份檄文,不仅仅群臣,连齐王司马冏都被吓得不轻:
“王室多故,祸难不已。齐王司马冏,虽有兴复皇位之功,而终能定都邑,宁社稷,实赖成都王司马颖勋力也。而齐王不能固守臣节,实协异望。齐王在许昌营,僭设东西掖门,属官置治书侍御史、长史、司马等职,如侍臣陪奉之仪。京城大清,篡逆诛夷,齐王率百万之众来绕洛城,居心叵测。阻兵经年,齐王未曾朝觐至尊。百官拜伏,齐王晏然南面,以至尊自拟。
“齐王坏乐官市署,增广府邸。擅取武库秘仗,严兵自卫。洛阳秉政,齐王暗树私党,僭立官属。幸妻嬖妾,名号比之中宫。沉湎酒色,不恤百姓。继而操弄王爵,货赂公行。群奸聚党,擅断杀生。密署腹心,实为货谋。齐王斥罪忠良,伺窥神器。
“齐王拥强兵,树置私党,权官要职,莫非腹心。齐王宠信小人,其手下将佐,如葛旟、路秀、卫毅、刘真、韩泰五人,皆封为县公,号曰‘五公’,飞扬跋扈,群臣侧目。奸臣刘舆,出谋划策,人怀愤恨。
“前日翊军校尉李含乘驿密至长安,宣颁皇帝密诏。臣伏读感切,五情若灼。臣受重任,镇守一方,见齐王所为所行,实怀激愤。《春秋》之义,君亲无将。虽复重责之诛,恐不义服。今臣亲率精卒十万,与各州忠义兵民,共会洛阳。骠骑将军、长沙王司马乂,同奋忠诚,可废齐王还第。有不顺命,军法从事。成都王司马颖明德茂亲,功高勋重,宜为宰辅!”
众臣听完了王戎所读河间王传发的檄文,模模糊糊知道了事情大概起因,但都私下心中惘惑——李含真的给长安的河间王带去了皇帝的密诏吗?
原来,诛杀赵王司马伦后,齐王在洛阳辅政,河间王司马颙手下长史李含被朝廷征为翊军校尉。到洛阳后不久,李含就与刘琨之兄刘舆大不相和。原因很简单,这位寒人出身的李含,常常在宴会上受到刘舆的讥讽。此外,齐王倡义之始,前安西参军夏侯奭在始平起兵响应,当时局势不明,正是李含阴劝河间王司马颙出其不意把夏侯奭杀掉。而夏侯奭的哥哥一直在齐王府中当文吏,终日四下里为其弟称冤,痛陈夏侯奭起兵立义,被河间王和李含枉害。心不自安之下,李含又与齐王手下大将葛旟因为小事发生纠葛。听说齐王将在洛阳校场举行阅武仪式,在洛阳身单势孤的李含心惊肉跳,很怕自己在盛大仪式上被齐王手下那些人杀掉祭旗。
胆寒之下,李含单马出奔,直接窜逃回长安去见河间王司马颙,矫称受皇帝密诏。
河间王司马颙连夜密会李含。
李含声称:“成都王司马颖乃皇帝至亲,在拥帝复辟过程中立有大功,却被遇还藩,众心不服。齐王司马冏非武帝一系宗亲,越职越亲专执京城威权,朝廷侧目。大王,您可以发檄给人在洛阳的长沙王司马乂,让他擒拿齐王。事先,您可把檄文大肆张扬,齐王心惧之下,必定先发制人杀掉长沙王。由此,大王您正好抓住齐王滥杀宗王的把柄,再飞檄四方,陈曝齐王罪行,然后与长沙王的兄弟、成都王司马颖联合,二王军盛,定能杀入洛阳生擒人单势孤的齐王。诛除齐王后,可以推立成都王辅政,如此除逼建亲,安定社稷,乃莫大功勋!”
河间王司马颙当然不相信李含受皇帝密诏的鬼话,但他即刻对李含的计谋欣然相从——原因很简単:先前齐王开始起兵声讨赵王司马伦的时候,河间王本人一直首鼠两端,深受齐王忌恨。对此,河间王心知肚明。与其等着日后被齐王算账,不如趁如今情势未明之时,抢先一步先发制人。如果成功,即可以诛除齐王,拥推成都王司马颖为帝,自己为此可以以宰执身份得专洛京大政。退一万步想,即使事不成功,如今诸王心怀多端,大不了自己退守长安,杀掉多事的李含,说他矫诏传旨,借他人头再与齐王讲和,谅齐王也奈何不了自己。于是,河间王司马颙拜李含为都督,出次阴盘;张方为先锋,进逼新安。新安,距洛阳才一百二十里;同时,他派出信使,邀结成都王司马颖、新野王司马歆,以及范阳王司马虓一起起兵反对齐王。
司马虓是宣帝司马懿之弟司马馗的孙子,当时拜安南将军,都督豫州军事,就镇许昌。这个王爷,和洛阳的东海王司马越同为一个祖父,属于一个宗系。
当然,河间王司马颙起兵之初,诸王接到他所派出使者递交的檄文后,都按兵不动,坐观成败。
“当日赵庶人、孙秀作逆,逼迫皇帝逊位,社稷倾覆,诸王大臣,莫能御难。我不畏危亡,纠合义众,扫除元恶。臣子之节,信著神明!如今河间王听信谗言,再构兵端,希望大家出谋献策,与我共度时艰!”
齐王司马冏殷切地望着满廷的大臣,言语悲愤。
他心中暗思,洛阳辅政以来,自己跋扈有之,宅邸制度僭越有之,任用私人有之,但河间王发檄声称自己觊觎帝位,实属诬蔑之词!
清晨,灿烂阳光给太极殿中的石板涂上了一层嫩嫩的粉红色。从殿中望出去,视线一无阻挡,能看到壮丽恢宏的皇宫殿宇,稳稳地静静矗立。皇帝所居巍峨的西宫殿宇,如此之近,但在齐王心中却忽然变远,仿佛一副未知的沙漠风景那样遥远。
阳光下,殿庭中那些参天大树的叶子闪闪发光,兀自摇曳着,犹如片片水晶制成的树叶,看上去如梦幻一般,灿烂夺目。平日这些能让人感到心旷神怡的景色,如今都变成忧心忡忡的背景……
众臣莫衷一是。
赵王司马伦、孙秀篡逆的时候,杀人血淋淋,众人莫敢异议;如今,齐王、河间王、成都王、长沙王之间陡起波澜,壁垒十分不分明,众人更不敢轻易表态。
“王司徒,你有何佳策?”齐王无奈之下,只得首先逼身为司徒的大臣王戎表态。
“……如今之计,河间王发檄,倘若联合诸王,势必来势汹汹。齐王功高不替,为彰显谦让,不如您自己上疏皇帝,委权崇让,归第待命。如此,河间王等人找不到借口,自可退兵……”嗫嚅半晌,王戎说出这么几句。
齐王心中那个气!当初,琅邪王氏党附贾南风,被赵王司马伦斥贬逐出朝廷,正是自己到洛阳辅政后,才把王戎、王衍重新委以高位。如今,情急之时,这个王戎不仅不竭尽所能来帮助自己联合朝内大臣对抗河间王等人,反而提出让自己退避,真老奸巨猾,狗豕不如。
见王戎使不上力,齐王只得转脸,询问在自己大力推举下得以掌握中书监大政的东海王司马越:“东海王,你以为如何?”
岂料,司马越几句话,更是让齐王失望至极:
“王司徒所言极是……河间王大军逼城,逆顺不明。齐王殿下,您不如高蹈物外,暂让辅政之权,静观时变……”
偌大的太极殿,一片寂然,连针掉到地上都能听得一清二楚。
齐王牙关紧咬,目中冒火。日前王豹进谏要诸王归藩,这位司马越咄咄逼人,非以疏隔宗室骨肉的罪名杀人。如今,诸王借口兴兵,他反而如此彬彬,要求自己退让。
“赵庶人听任孙秀,移天换日,遂废皇帝于金墉城。当时内外臣子,皆莫敢先倡。齐王不惧矢石,躬贯甲胄,攻重围,陷大阵,拥戴皇帝复辟,最终得成大功!至于河间王檄文所言,事事不实——计功行封之缓慢,在于台省官员赏报稽缓,不恤王事,责任不在齐王。李含谗言,敢诬齐王不赏大功为僭逆;河间王心怀不轨,擅受矫诏,敢进逼京都,实则反逆谋篡!人神共愤,当上下齐心,共同诛讨!至于王司徒方才所言,更让人匪夷所思。汉、魏以来,王侯让权回府者,有哪个能得保身家妻子首级?出此议者,真可立斩!”
齐王司马冏大将葛旟忽然当廷怒言。此人虽是武将,说出话来却字字有据,铿锵有力。
看到武将拔刀挺刃,百官震悚,无不失色。
“该死,该死,我上朝前刚刚服食五石散,如今药发……”王戎色变,忽然捂住自己肚子,没待把话说完,匆匆跑开。
齐王阴沉着脸,一言不发。
没过多久,殿中当值的卫士急匆匆来报:“王司徒如厕之时药发,堕入厕坑之中,如今不省人事……”
说话间,只见几个卫士满脸厌恶,抬着遍体松软、浑身屎尿的王戎匆匆而去。
大臣中倒有不少人心知肚明,暗中佩服王戎这个官场沉浮的老油子,能屎遁救命,终免被愤怒的齐王手下杀掉。
百官沉默。长久的沉默。
即使人群内有嵇绍、江统那样正直的朝臣,他们也不愿意卷入这些宗王的内讧……
未几,东海王告退。群臣见状,趁机也都告退。
齐王怒从中来,钢牙几乎咬碎。
阳光倾泻进来,光线的闪烁,使得殿内所有的东西都呈现出奢华夺目的光彩。那些陈放的奇珍异宝,更加绚丽多姿。太极殿的一切,都被骤然照亮了一样熠熠生辉。阳光,给空荡荡的朝堂抹上了一层金黄色。
齐王本人和几个谋臣武将,沐浴在这舒适的阳光中,心中却全都被忧虑所淹没。
这本来是一个令人陶醉的早晨。殿外,新鲜的空气,金黄的树丛,依稀鸣啭的鸟音……在最感惬意的时刻,却被猝不及防的背叛咬了一大口,让人感觉到一种更深的伤痛。
“今日之事,危险过于当初齐王殿下起兵讨伐赵王之时……”刘舆面色严峻。
“想必如此……”齐王颔首。
“东海王态度暧昧,王戎等大臣依违其间,宿卫军许多将领皆三心二意,非齐王殿下您的心腹……加之河间王军队距离洛阳太近,成都王、新野王都不明确表态,观望其间,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些什么事情……”
“庆孙,当务之急,你认为我们该怎么办?”齐王问刘舆。
齐王清楚,自己手下诸将皆鲁莽之辈,东海王临阵摇摆,大臣皆指靠不上,只有这位刘舆一人可以问计。
“别的人,都有足够的缓冲时间去对付……大王,您如今最先要下手对付的,只有一个人。”
“是谁?”
“长沙王司马乂!”
“……长沙王?”齐王司马冏有些诧异,“我和长沙王关系和睦,他怎么会成为首要威胁?今日他没上朝,是因为腹疾生病,已经提前派人告假……”
“长沙王开朗果断,才力绝人。此人虚心下士,在朝廷一直甚有名誉。大王您当初首倡义兵,长沙王率国兵应之,一路上诛杀果断,行事未见其有落于人后者。如今,他手中有军权,有开府之号,拜骠骑将军,如果提前发难,后果难测。”
“没有我,哪有长沙王的今天!……当初恢复他长沙王的封爵,还是我提议的……我待之甚厚,即便长沙王狼子野心,他何能忍心反我?”齐王依旧犹豫。
刘舆忧急之色溢于言表。“大王差矣!长沙王乃武帝一系,和大王您怎么会同心?当初入洛阳后,长沙王与成都王去拜陵,曾经明劝成都王说,‘天下者,武帝天下’,其时他心意已明,多人曾耳闻目见……河间王在长安发檄,表明了要长沙王在洛阳收逮您……如果您踌躇后发,必受制于人!”
“河间王恰恰要挑拨我和长沙王的关系啊……我们如今杀长沙王,岂不正落入河间王的圈套?”
“非也,非也……”刘舆急得直顿脚,“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大王,当初您依违于楚王、赵王、贾后之间,逢此乱世,不也都是见机行事吗?……观如今形势,京城内的东海王,虽然他与大王您不一心,但他一定自始至终心怀观望,不到最后一刻,他不会贸然表态;而京城外的成都王、新野王等人,各镇一方,战败未判,他们一时间也到不了洛阳城……方今心腹之患,正在长沙王!他身为皇帝亲弟,内有大臣依附,外有河间王张目,又有与他同为武帝一系的成都王为后援,只要他在洛阳振臂一呼,以尊以亲,群臣必惑而从之。齐王殿下,到那个时候,大势去矣!”
“庆孙,你让我杀长沙王?……这太耸人听闻了吧?我拿什么名目杀他呢?……”
正当齐王犹豫不决的时候,殿外忽然马蹄嘚嘚,一个齐王府军将满脸惶急地跳下马,慌慌张张跑到殿门,大叫道:
“禀齐王殿下!长沙王司马乂与其手下百余人造反,如今已经冲入西宫,劫持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