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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齐王

书名:南北英雄志·驺虞幡作者名:梅毅本章字数:4215更新时间:2024-05-25 15:11:20

皇家御苑华林园的初夏,姹紫嫣红。

傍晚时分,太阳周边一团云雾朦胧,天空呈淡紫色,装饰着一团红轮。

华林园临危台上,一派平和静谧的气氛,潮气初泛,宛如人间仙境。

“皇太孙司马尚短命而薨,如今社稷无储君,大司马应特加留意啊。”中书侍郎刘舆恳切地说。

感激司马冏先前在朝堂上救护自己和兄弟刘琨,刘舆诚心诚意为这位齐王出主意。

痴帝太子司马遹一家,确实厄运连连。司马遹被杀后,他的长子司马虨即惊吓而死;贾南风被废杀后,次子司马臧当上皇太孙没几天,就被赵王司马伦谋害;唯一剩下的第三子司马尚,在痴帝复辟后被推为皇太孙,几个月后就因病而死,着实福薄。

临危台上,只有齐王司马冏、东海王司马越以及刘舆三个人,故而刘舆言语无遮。

“庆孙,如今之势,你以为如何?”齐王心中清楚时势,很想听听这位谋士的建议。

“皇太孙司马尚薨逝后,皇帝子孙俱尽,已无一人活于世间。储君之位,如果按皇帝兄弟辈排列,以嫡以亲,势必要轮到成都王司马颖,朝臣之中,不少人肯定会支持成都王当皇太弟。如果司马颖得立为储君,大王,您怎能久专大权呢?”

听到这里,齐王司马冏眉头一皱,酒觞停在了嘴边。

东海王司马越那张泛黄的脸上虽然不动声色,精光也是一闪。

“……如此说,我们能否跳过成都王司马颖,从武帝子嗣中另外选出一个人当皇太弟呢?如果选皇帝别的兄弟当皇太弟,那个被选中的人,应该会对齐王心存感激吧?”东海王司马越提出了一个解决的办法。

齐王微微颔首。

“绝对不行!皇帝的兄弟辈,现在那些活着的王爷,个个都是人中龙虎。无论齐王您选择谁,那个人嗣位得立为帝后,必定对您深加猜忌,还会去倚恃他们武帝一系的兄弟辈王爷……当然,如果没有您的存在,他们这些兄弟之间可能互相排挤、残杀。但有了您这样一个非武帝系王爷在,他们就会抱党同伐异之心。”刘舆否定了东海王的提议。

齐王面露难色:“我总不能从武帝一系之外的人推立储君吧,那样的话,于理于礼都不合啊。”

“大王,您当然不能从武帝一系之外推立储君。如果那样,还不如大王您自立……”刘舆扫了一眼东海王司马越,沉吟片刻,说,“依在下愚见,您可以从武帝孙子一辈中选择一个孩子为储君。天长日久,齐王您的势力已不可动摇,待那孩子长大成人做了皇帝,也势必内心感激于您。如此,可高枕无忧矣!”

齐王笑了:“武帝的孙子,还是武帝的儿子的儿子啊。儿子,肯定听他父亲的话,他们还是不会和我一条心啊……”

“大王差矣!您可以选择一个死了父亲的儿子!清河王司马遐前年薨逝,他的世子司马覃继清河王王位,今年才八岁。您可以上表推立司马覃为皇太子,于理于礼于义都合,谁敢不从?”

听刘舆如此说,齐王、东海王相对而视,皆点头称善。

“大司马,下诏的时候,不要忘记为您自己加上个太子太师的衔号;至于东海王殿下,可领中书监,加司空荣衔。尊荣显爵,不能让武帝一系的王爷独专!”刘舆语重心长地说。

齐王司马冏哈哈大笑起来,他持觞向刘舆示意:“庆孙计议长久,真乃我之张良。如此,吾辈无忧矣!”

“大司马,忧患之意,何可轻忘!您如何说‘无忧’呢?”

刚刚入榻的大臣嵇绍没有听见齐王、东海王、刘舆刚才在议论些什么,走上临危台,他只听到齐王“吾辈无忧矣”的大声叫唤。所以,刚刚入席,他就开始劝谏。

在嵇绍身后,还恭恭敬敬地跟着齐王的属官主簿王豹。他安排嵇绍就座后,自己坐在旁边榻上。

“存不忘亡,安不忘危,乃《易经》善诫。愿皇帝陛下无忘金墉之辱,大司马无忘颍上之挫,大将军无忘黄桥初败,如此,才能居安思危,才能避免祸乱啊……齐王殿下,您近日在洛阳大兴第舍,又为三王各立府邸,修建营造之事,哪里是当前所急啊!”

嵇绍言语谆谆。他所说的“三王”,是指齐王三个儿子。这几个孩子都才几岁大,皆被封为王爵:长子司马冰得封乐安王,次子司马英得封济阳王,继嗣司马允的三子司马超得封淮南王。

齐王司马冏辅政专权之后,大兴第舍,骄奢滋甚。为了一抒其父老齐王当年的怨气,他大肆营缮老齐王府,增筑广厦,营制僭越。为了增扩王府规模,不问公私,齐王拆毁所有邻近自己王府的庐舍。同时,他还嘱使匠人刻意经营,把齐王府内部改建成和皇帝西宫一模一样的规制。

为了方便控制皇宫,齐王派人凿通千秋门的厚墙,使自己能直接从府邸到达西阁。他本性喜好乐舞,在王府后房遍设钟悬,前庭屡舞八佾,僭越制度,恣意妄为。

所以,嵇绍的指摘,皆事事为实。

嵇绍这种大名士上来就大扫自己兴致,齐王司马冏自然不好发作。他做出宽厚的态度,顾左右而言他,对嵇绍笑着说:“早就听说嵇侍中得以家传,善于鼓琴,请为我试奏一曲。”

“《广陵散》最佳,我听说,全曲共有四十五个乐段,分开指、小序、大序、正声、乱声、后序六个部分。我大晋全国,大概只有嵇侍中您一人能弹奏此曲了。今天我等有耳福,能与大司马、东海王一起听您弹奏。”刘舆在一旁附和。

嵇绍正色道:“大司马找我,总以为有什么军国大事相商,如果是鼓琴,在下告辞。”

齐王有些尴尬,他亲自起身,把琴安放到嵇绍榻前的案子上,赔笑说:“今日我等欢聚宴乐,请嵇大人不要推辞。”

“大司马匡复社稷,当轨物作则,为国人榜样。我嵇绍官虽虚鄙,也忝备朝廷侍中。如今,我腰绂冠冕,公服而来,岂可操执丝竹乐器,行优伶之事!”

司马冏大惭,低头不语。

“齐王殿下,您自从辅政以来,耽于宴乐,不入朝见;坐拜百官,符敕三台;选举不均,嬖宠用事……我深为大王您寒心啊。”嵇绍不依不饶,他不顾齐王阴沉的脸色,继续谏劝,“齐王殿下,您如今有五大过失,不知自己知否?”

司马冏强按怒火,摇头说:“不知,请嵇大人为我道之。”

“今大王安不虑危,宴乐过度,一失也;宗室骨肉,暗中排挤,二失也;蛮夷不静,蜀地烟尘,西北烽火,大王您自谓功业已隆,不以为念,三失也;兵革之后,百姓穷困,不闻赈救,四失也;大王当初与义兵盟约,事定之后,必加厚赏,而今犹有功未论者,失信于人,五失也。”

司马冏举觞,一丝嘲笑挂在嘴角,说:“如果不是嵇大人明言,我还真不知道自己有这么多过失啊……”

见齐王明显在敷衍自己,嵇绍痛心疾首:“大王,天下有‘五难’‘四不可’,而殿下您都占全了啊!”

刘舆心中暗骂嵇绍腐儒,表面上却装出一脸笑,问:“嵇大人,如此危言耸听,连我都好奇,请您说说,齐王殿下有哪‘五难’‘四不可’?”

座中,只有齐王主簿王豹对嵇绍直言深加赞同,他不停点头赞许。

“大王,您能亲冒锋刃,兴义摧敌,一难也;聚致英豪,鼓动天下,二难也;与将士均劳苦,身先士卒,三难也;以弱胜强,平灭篡逆,四难也;兴复皇业,扶帝复辟,五难也……然而,大名不可久荷,大功不可久任,大权不可久执,大威不可久居。此乃‘四不可’……齐王殿下,您行其难而不以为难,处其不可而谓之可,我真为大王感到不安。”

齐王若有所思:“依照嵇大人所言,我该如何是好呢?”

“大王您应思功成身退之道,居高虑危,可以万全。从崇亲推近角度而言,应该委重皇帝亲弟长沙、成都二王,您自己避让权势。否则,忘高亢之可危,贪权势以受疑,虽遨游高台之上,逍遥重墉之内,倾危大祸,旋踵可至!”

听嵇绍如此说,齐王不语,东海王不语。

刘舆面露鄙薄之色,嘿嘿一笑:“嵇大人真会危言耸听。”

这时候,坐在嵇绍身边的齐王主簿王豹起身,向在座诸人一揖,出人意料地表态:“嵇大人所言极是!”

王豹,顺阳人。此人文质彬彬,青年时代就有抗直之名。齐王司马冏起兵讨伐赵王司马伦的时候,王豹时为豫州别驾,毅然率领属下投奔齐王。入洛阳后,因兴复之功,王豹被委任为大司马府主簿。

如今,见王豹与嵇绍一个鼻孔出气,齐王怒从心头而起。

强压怒火,齐王向王豹说:“我不因言罪人,你可以畅所欲言!”

“元康以来,宰相辅政大臣在位,没有一人能有好下场,乃事势使然,并非他们所作所为都不对。如今,大王您克平祸乱,安国定家,如果不思前鉴,难免蹈覆车之辙……”

听王豹此语,齐王感觉很纳罕:“说来听听。”

“现如今,河间王司马颙占据关右,成都王司马颖盘踞邺城,新野王司马歆大封于江、汉,此三王并典戎马,皆处要害之地,又都处方刚强盛之年,而大王您,立难赏之功,挟震主之威,独据京都,专执大权。进,则亢龙有悔;退,则居身无地。如此,即使想保身安家,其实太难!”

齐王心动:“那该如何?”

“按照周朝封建制度,不如把京城内所封王侯,全部遣归其封地。依周公、召公之法,以成都王司马颖为北州伯,据邺城而治;大王您自为南州伯,据宛城而治;如此,大王与成都王各统王侯,分河为界,分陕而治,结好会盟,一心一意夹辅天子。树德于外,尽忠于内,简良才,命贤俊,以为天子百官,则四海长宁,天下幸甚!”

王豹这一席话,听上去有些迂腐,却让在座的嵇绍深为感动。他从坐榻上挺直上身,高拱向王豹施揖。

“遣诸王归藩?分陕而治?言之容易,行则难矣!”刘舆一挥麈尾,嘿嘿冷笑。

“君子不有远虑,必有近忧!忧至乃悟,悔而无及!”王豹坚持己见。

王豹句句有理,说得齐王司马冏一时间沉吟不语。

齐王不语,在座的东海王司马越心内陡生愤恨:如果齐王与成都王分陕而治,自己作为疏宗王爷就不能再留在洛阳,也要回到封地东海去当小王。刚刚得到司空的位子,马上就要成为泡影。

私心萌炽下,司马越举手拍案。

他用一种冷冰冰的目光将王豹和嵇绍上下打量了一番,仿佛要把他钢刀般锋利的目光扎进二人的身体里面。然后,他目光停留在王豹身上,叱责道:

“小人由来难忍!王豹挑拨宗室纷争,离间皇家骨肉,居心叵测!大司马,如此之人,何不拖出去立刻打杀!”

“王豹进谏,分内之事,岂可因言罪人?”嵇绍怒容满面。

东海王司马越一甩抖袖立起身,声色俱厉:

“赵王、孙秀奸凶肆逆,皇祚颠坠。其间,全赖齐王、成都王、长沙王、河间王、新野王诸王宗室,共兴义兵,安复社稷。我等懿亲宗室,全心全意护卫皇家。王豹卑陋小臣,妄造异言,危言耸听,竟敢说大司马辅政会导致朝廷危败,其心可诛!至于他所言尽遣藩王还镇、齐王与成都王分陕为伯,上诬圣朝鉴御之威,下启骨肉乖离之渐,讪上谤下,谗内间外,构恶导奸,莫此为甚!王豹为臣,不忠!不顺!不义!定要杀之以明邪正!”

东海王反应如此激烈,恰似火上浇油,惹得齐王司马冏也愤急起来,对王豹怒目而视。刚才被嵇绍激起的一腔邪火,在他胸中腾然而冒。

“东海王猜嫌大臣,才是不忠不义。我直言谏劝,非有私心。”王豹铁骨铮铮。

见王豹当众顶撞自己的同盟东海王,齐王怒不可遏,喝道:“来人,把王豹拖到铜驼下鞭杀,以儆效尤!”

王豹闻言,惨然一笑,对在座一脸焦急的嵇绍一揖,又对齐王司马冏深施一礼,说:

“我死之后,请悬我头于大司马门,我必能看到诸王率军攻打齐王殿下的那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