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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劫囚

书名:南北英雄志·驺虞幡作者名:梅毅本章字数:5194更新时间:2024-05-25 15:11:19

在崇山峻岭中跋涉行进,本身就是一种惩罚。

王弥站在枷车里面,胸口阵阵隐痛。他的脖子被坚硬的枷车木头箍得特别紧,几乎有些喘不过气来。左侧枷木残掉了一块,歪到一侧,形成一个残损的锐角,随着车子上下颠簸,那块木片刀割似的磨着脖颈,弄得王弥皮肉模糊。

艰难行进了几百里路,他肩上有一块擦伤的地方,本来已经结了痂,但不知什么时候,或许是马车剧烈颠簸时,伤口重新裂开了,灼痛中发着痒,让人有欲死不能的感觉。

相较之下,同为囚犯的东莱王司马蕤,待遇算得上非常不错:他不仅有马骑,身上也没有任何锁链类的刑具。

身躯肥壮的司马蕤不停地从皮囊里面饮酒,越饮酒,就越渴,然后他就喝下更多的酒。

令押送兵士吃惊的是,这个王爷喝了那么多酒,眼神迷离,身子摇晃,却没有大醉如泥,依旧稳稳骑在马上。

东莱王司马蕤,乃齐王司马冏的庶兄。此人性情强暴,爱使酒骂座。自少至长,司马蕤对他作为齐王世子的弟弟一直行粗动暴,动辄拳打脚踢。当年,为了博取老齐王父亲的欢心,小齐王司马冏耐住性子,对这位庶出兄长一直忍让退避。日后,赵王司马伦篡位称帝,司马冏在许昌发檄起兵,人在洛阳的齐王庶兄司马蕤和弟弟北海王司马寔倒了霉,被孙秀派人立刻抓了起来,准备马上杀头。当时,还是大臣嵇绍在司马伦面前强谏力争,说司马蕤、司马寔乃一代贤王老齐王司马攸的儿子,不能因为小齐王之故遭到处死的刑罚。于是,赵王司马伦没有马上杀掉哥儿俩,把他们关入金墉城。

赵王司马伦败后,齐王司马冏拥十万精骑入洛阳,旌旗招展,浩浩荡荡。幸免于难的司马蕤重新见到天日,连忙路迎自己这位大权在握的兄弟,岂料,司马冏知道兄长来迎,并不即刻接见,竟然派仪驾挡住司马蕤。

吃了这个软钉子后,司马蕤大恨,愤愤言道:“我先前因为你的连累,差点连命都丢掉。你如今刚刚得势就跟我摆架子,没有一点兄弟情分!”

司马冏辅政后,其实对待兄长司马蕤还算不错,很快就下诏封他为散骑常侍,加大将军,领后军、侍中、特进,又给他增邑满二万户。

司马蕤不知足,亲自进入大司马府,要求弟弟司马冏给他再加开府荣衔。司马冏大为不悦,明白表示拒绝,说:“武帝的儿子吴王、豫章王尚未开府,兄长你如果加开府,一定要往后延一延。”

新怨旧恨放在一起,恚怨之下,司马蕤就找到王弥,准备联合内外军将,以司马冏专权为名,除掉这位兄弟。

至于王弥,本来就是个好乱乐祸的多事人。痴帝复辟后,他所求官职又未获齐王批准,心怀怏怏。见齐王兄长东莱王司马蕤要在洛阳起事,他自然一拍即合,非常踊跃。

岂料,洛阳事定不久,人心思稳,王弥、司马蕤私下联合未几,很快就有人向齐王告发了此事。

大怒之下,齐王也勾起新仇旧恨,准备杀掉兄长司马蕤和王弥二人。

大臣嵇绍出面劝告齐王,认为司马蕤、王弥反迹未彰,没有造成叛逆事实,不过是暗地怨恨而已。加之司马蕤是齐王庶兄,如果处死,在宗室中影响不好。

于是,在齐王安排下,晋廷下诏,虽然严称司马蕤“奸凶赫然,妖惑外内”,但依旧看在齐王血亲分上,只贬司马蕤为庶人,与王弥一起,流徙带方。同时,诏旨还赦免先前被汝南王等人流放到带方的东安公司马繇,转而把当时排挤亲弟的东武公司马澹贬徙辽东。

齐王司马冏对这个处理还算满意。“废徙东莱王,庶几可免杀兄之名……”放逐的路上,看着东莱王司马蕤不停往嘴里倒酒,王弥更感觉自己喉咙里面冒烟。他内心怨恨不已,深怪自己精明一世,糊涂一时,竟然和这样的鲁莽草包王爷一起行事。行事不谨,遇人不淑,先前一切努力,全部化为泡影。

山道跋涉艰难。马匹拉车,四条腿看上去变得越来越沉,仿佛行进在一片湿漉漉的泥地里。

负责押送的几十个兵士内心也很气。如果押送一般的囚犯,走上一二百里就可以弄死他们,然后割下他们首级,回到洛阳复命说犯人病死,然后呈上脑袋就可以交差。可如今,犯人中有一个是王爷,就必须把他活着弄到迢迢千里之外的带方,不能有任何差错。仔细想想,艰难的路途就让人生畏。

再想想这些司马宗王,今天我杀你,明天他杀我,后天活着的人又给被杀的昭雪,反正乱七八糟,让兵士心生烦闷。

拖着艰难的步伐,押着东莱王司马蕤和王弥,众兵士在笼罩着一片沉沉云雾的山路上默默行走着。

车轮,在古道上辘辘作响。拉车的马疲乏至极,碎步却依然保持着节奏。

王弥感到自己要渴死了,视线开始模糊,身下的土地在迷离晃动。恍惚中,他似乎感觉记忆在逐渐消逝,那些曾经美好的金谷园夏日,变得十分遥远。隐隐约约,那么多熟悉的面孔闪现在王弥的脑海中:石崇、潘岳、欧阳建,楚王、汝南王、淮南王……那么多神形潇洒的名士,那么多丰神俊朗的王爷,都变成了洛阳山间或者柔软草地下腐烂的泥土……

这确实是个美妙异常的世界,又是个不可思议的世界。俊男美女们甘美的血液,滋养着这个世界……太阳,像一匹骏马那样嘶叫,从东跳到西,从一个山头跳到另一个山头。

群山,被太阳所遗弃……

猛然摇头,王弥竭力让自己保持清醒,生怕自己会无声无息死在这种陌生而荒凉的地方。眼前的这段缓坡很长,漫长得让人揪心。环顾四周,灰色的、荒秃秃的小山,连绵不绝。已经二月末了,山路上的雪早已融化,但在沟壑里,在那些太阳不容易照射进去的低洼地里,依旧散着堆堆积雪,肮脏不堪,如同冬天狼窝里躲藏的狼脊背。

山风袭来,王弥的鼻孔里面满是积雪的气息。抬头望去,瓦灰色的天空,使得所有风景看起来都毫无生气。

赶车的兵士用鞭子使劲抽马,一点也不心疼牲口。东莱王司马蕤行尸走肉一般,不停仰脖灌酒。此情此景,加上手执兵器无言冷漠的兵士,活像座人间地狱。

为了让自己舒服些,王弥仔细打量着艰难拉车的那匹瘦马。它老大的脑袋使劲向前努着,似乎要从颈轭里挣脱出来。再看细长的脖子,瘦骨嶙峋,看上去就要和脑袋脱离似的。它条条肋骨上下起伏,牵动大胯骨下干瘦、松弛的皮肉。多少天来,都吃力地死命往前赶路,由于过度的劳累,老马浑身的汗水和污泥顺着粗大的骶骨,不停往下流淌,一直淌到蹄子上。这匹马原是枣红色的,如今几乎变成黑褐色。

王弥仰头,望向西边天空。他看见,一轮落日悬挂在天边云彩中。山顶上面,满是一层柔和的晚霞,恰如染色的轻烟氤氲其间。

在短暂而漫长的一生中,他似乎从来没有过今天这样危险的境遇,如果默默无闻地像畜生一般死去,太遗憾了,好多事情都还没有做,好多人都还没有杀,好多志向都没有实现……

太阳似乎重新跳动起来,脚下大地在抖动。

忽然间,一行人翻过了山脊,面前出现了一大片长满鲜花的草地,以及数十匹长鬃的高头大马。

梦幻般的,无论是王弥、东莱王司马蕤,还是押解的兵士,此刻瞠目结舌,都很奇怪地注视着这些没有马鞍的马匹,看着它们在眼前忽隐忽现。

在这片地方,冰封的沉重疮痂已经完全消失,绿茵遍地。那些膘肥体壮的马刚刚脱毛,浑身披着一层油光闪亮的新毛。

未及细看,在他们不远处,又响起了动人心魄的马蹄声。有几十个人,皆骑高头大马,幽灵般出现在押送者和两个犯人的视野中。他们策马而来,慢腾腾形成一个扇形,把兵士和犯人包围在当中。

押送的兵士胆战心惊,不自觉地攥紧了手中的兵器。

东莱王司马蕤所骑马受到惊吓,猛地往前一蹿,直立起来,来来回回上下折腾,差点把司马蕤摔下马去。

“来者何人?”领队强壮着胆,高声喝问。

为首一人,鲜卑打扮,下身着裤褶,骑一匹毛色华丽的纤骊马。由于他戴着一顶大毡帽,根本看不清他的面容。

他并不言声,而是慢悠悠从鞍子上面摘下长弓。然后,他拈弓搭箭,箭头上指,嗖的一声,弓弦响过,那支箭正从领队之人口间穿入,把问话者射翻在地。

兵士猝不及防,慌乱地齐齐奔向一辆由马拉牵的木轮车,想从中取出放置在那里的弓箭等物。

身为带头人的鲜卑大汉哪里容得这些人取弓箭,他从箭囊里面飞快取箭,连抽连发。

霎时间,押送兵士一个个仰面倒下去。

箭不虚发。每支箭,都从兵士口中穿入,箭头露于后脑……

事起仓促,东莱王司马蕤惊呆了。他坐在马上,愣愣看着那些兵士在自己面前像兔子一样被人射杀。未几,他反应过来,立刻死命拍打胯下马,准备从这个地方逃离。

鲜卑大汉不紧不慢放好弓矢,从旁人手里接过一根长长的套马杆,纵马朝司马蕤奔来。

未跑几步,司马蕤连人带马就被大汉甩出的套马杆套住。

司马蕤急红了眼,拼命打马快速往前冲。可不管那匹马怎么挣扎,套马杆的活套越拉越紧。

一时间,那匹马被勒得太紧,几乎喘不过气来。慌忙中,它朝那群鲜卑人直冲过去。

鲜卑大汉哈哈笑了一声,把圈套松了一下,那匹马忽然失去牵力,就载着司马蕤又往前跑起来。

未行多远,大汉从马上站起身来,嗖嗖地摇着马套,啪的一声响,套索重新落在司马蕤和胯下马的脖子上。这次,勒得更紧,不仅司马蕤眼前一片漆黑,那匹马也被勒得喘不过气来。

鲜卑人不断拉紧手里的套马杆,从侧面开始拍马靠近。

东莱王司马蕤喘着粗气,不停吧嗒着出血的嘴唇,像是耳语似的小声说着什么,既不像求饶,又不像威胁。疾跑了这些圈,他感到精疲力竭,头晕目眩,连呼吸都困难。

鲜卑大汉忽然勒住自己的马缰,手中再一使劲,东莱王司马蕤连人带马摔倒在地上。

惨淡的太阳,顿时变成无数圆圆的火球,在司马蕤眼前闪烁着飘落下来。群山和大地不停旋转着,他眼前瞬间一片漆黑。

那匹马两只前蹄拼命乱蹬,摆脱掉主人后,自己忽然从绳套中挣脱出来,摇晃着跑开去。

司马蕤痛得一屁股坐到地上,当时做不出任何反抗的动作。他感到全身都是那种撕心裂肺的、不能想象的疼痛,甚至连喘气都会痛。

所有的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王弥站在囚车里面,一副听天由命的样子。他呆呆地站着,全身捆得死紧死紧。

负责牵马的押送兵士被射死在车边,他临死的时候,缰绳依旧在手,倒霉的是,这个兵士的尸体卡在两块大石头之间,正好把那匹拉车的马勒得死死的。

那匹可怜的老马,前后左右行进不得,被缰绳死死勒住,就不停用冰冷的铁制嚼环磕着牙齿,摆来摆去,叮当作响,嚼环深深硌进它两边的嘴角。岂料,它越挣扎,缰绳就勒得越紧,最后,几乎把它眼珠子都勒翻到额头上。

老马四腿一软,倒了下去。

射人套马的鲜卑大汉,神不知鬼不觉地飞身一跃,一下子跳到那匹拉车老马的身旁,低头猫腰,利索地从它嘴里取下缰绳,这样,马匹才恢复了呼吸。

还没有走到并州,就遇到山间抢劫的鲜卑贼寇,看来,这次算是死定了。王弥环顾了一下那些弓矢精良的鲜卑人,再看看地上狼狈不堪的东莱王司马蕤,脑子里面只有四个字:插翅难飞!

鲜卑大汉表演一样,几步奔跑,然后翻身腾跃,骑到司马蕤那匹马的马背上。那匹马方才逃躲的时候嘴巴被嚼环撕裂,兀自疼痛难忍,忽然又被陌生人坐上背,肚子还被人两条腿紧紧夹着,顿时受了惊,往上一蹿,愤怒而狂暴地长嘶几声,身体几乎完全直立起来。然后,它鼓起全身劲头,想把身上的鲜卑大汉甩下去。

鲜卑人粘在马身上一样,随势起伏,不时抽出一只手使劲用鞭子抽打着这匹马,还用双靴的后跟使劲磕它肚肋处。

掀腾了半天,没能把鲜卑人掀翻甩下。那匹马口吐白沫,耷拉着脑袋,不久就安静下来。

骑着马,举着刀,鲜卑大汉朝王弥靠了过来。

望着闪闪发亮的刀锋,王弥艰难地吐了口唾沫,用鲜卑语咒骂着来人,睁目等死。

大汉举刀猛砍!

哗啦一声,囚车的木枷应声而碎。

“广长,真是好胆量啊……”

鲜卑大汉哈哈大笑着,伸手从头上摘下毡帽,露出了他的脸。

原来,这大汉是匈奴刘渊。

王弥大喜过望:“元海,原来是你啊!……你怎么想到来这里救我?”

“晋人之中,你我相交最厚。不救你,我还能救谁啊!”

刘渊说着,手中钢刀猛挥,把囚车砍得稀巴烂。

王弥顺势跳到了刘渊从人牵过来的一匹马上。他紧紧抱住马颈,大口大口喘息着。

刘源扔过一个皮制水囊,王弥不顾一切地解开绳索,仰头痛饮起来……

“这个窝囊废怎么办?”抹着嘴,王弥眼望依旧坐在地上的东莱王司马蕤,问刘渊。

刘渊的脸上,瞬间出现了许多弯弯曲曲的线条。这种可怕的表情,他在洛阳当质子的时候,从来没有出现在脸上。这种类似皱纹的线条,先从他阔脸的中间展开,蔓延到嘴边后,他的嘴唇就歪扭起来,于是,他脸上就闪现出一种卑鄙的、丑恶的,无疑是来自草原的带着兽性的表情。

他从箭囊中挑拣了几下,拿出一支金鈚箭,上面镌刻着齐王司马冏的王号。

“东莱王嘛,当然要死!就算在他弟弟齐王账上,反正他难逃一死!”

说着话,刘渊轻轻搭箭在弓。但他并未把弓上的箭直接射向司马蕤,而是朝那群一直护卫跟从他的随从射过去。

箭矢飞去之时,其中一人觑得亲切,立刻腾然从马上跃起,抓箭在手,高声道:“谢大都督赏箭!”

王弥一看,原来是刘渊的侄子刘曜。

“王弥,你这个吃里爬外的东西,勾结匈奴人,妄图倾覆我大晋……”面对死亡,东莱王司马蕤这个王爷倒表现出十足的血性。他挣扎着站立起来,扒开衣服,露出胸膛。

叱骂完王弥,司马蕤把脸转向刘渊,不屑地说:“刘渊,屠各丑类,腥膻杂种,往昔在洛阳城中,蛮夷质子那么多人,就数你最能惺惺作态。我父王当初就看出你是个豺狼,可惜,武帝不听我父王之言,当时没能除掉你这个狼……”

未等司马蕤骂完,刘曜金鈚箭飞到,带着锐利的呼啸,从这位东莱王的脖子中间穿过,把他活生生钉在了一棵树上。

司马蕤未能马上死掉,犹自挣扎,喋喋而骂,但他渐渐发不出任何声音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