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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三王分政

第三十七章 三王分政

书名:南北英雄志·驺虞幡作者名:梅毅本章字数:4843更新时间:2024-05-25 15:11:18

太极殿,东堂。又是秋后算账的时刻。

痴帝司马衷呆呆地在御床上坐着。玺绶重新回到了自己怀中,恰似儿童找到了丢失已久的玩具,他的表情相比从前丰富了许多。他一直低着大脑袋,不停拿着玺绶翻来覆去地看,时时发出呵呵傻笑。

殿上,宦者捧着青纸诏书,对着下面排成两列的文武大臣宣读新任命:

齐王司马冏首倡义师,授大司马,加九锡,备物典策,如宣帝、景帝、文帝、武帝辅魏故事,诏封齐王三个儿子为王爵;

成都王司马颖,授大将军,都督中外诸军事,假黄钺,录尚书事,加九锡,入朝不趋,剑履上殿;

河间王司马颙,授侍中、太尉,加三赐之礼;

恢复常山王司马乂的长沙王封爵,授抚军大将军,迁开府,领左军;

晋新野公司马歆为郡王,迁使持节、都督荆州诸军事、镇南大将军、开府仪同三司。

司马歆乃痴帝堂叔,赵王司马伦称帝后,曾经封他为南中郎将。齐王司马冏首举义兵,移檄天下,司马歆当时非常犹豫,一边是堂侄皇帝,一边是自己亲叔叔,未知所从。集结部伍议事之时,他手下有参军孙洵高言于众:“赵王凶逆,天下当共讨之!大义灭亲,古之明典。”众军闻言踊跃。见军心如此,司马歆明白赵王篡逆乃冒天下之大不韪,就决意参与讨伐自己九叔赵王司马伦的阵营。齐王司马冏率军进入洛阳之时,司马歆躬贯甲胄,身为前驱,为自己的这位堂侄做导骑,深受信任。战争初始,如果荆州军队拥护赵王那边,齐王就会受到南北夹击。所以,齐王才对司马歆如此重赏。

宣布诸王新任命后,诏旨又下,为齐王、成都王、河间王三个王爷特开三府,各置掾属四十人。

至于当初因反抗赵王而被杀害的淮南王,诏旨称:“故淮南王司马允忠考笃诚,忧国忘身,讨乱奋发,几于克捷。遭天凶运,奄至陨没。逆党进恶,并害三子。冤魂酷毒,莫不悲酸。以大司马齐王之子司马超继淮南王为嗣,葬以殊礼,追赠司徒。”

“越石,三王开府,武官衔号森列,文官不过备员而已。唉,我深为国家忧之,可以预见,兵革之事,日后肯定又来……”

听宦者读毕三王开府的诏命,陆机悄声对身边的刘琨说。

刘琨忧形于色,示意陆机不要再说。政治清算,往往是先奖功,然后就是宣布惩罚对象。

“参与赵庶人司马伦篡逆之事者,孙秀等人,罪大恶极,皆已伏诛;前日,传檄襄淝地区,令诛孙旂、孟观二人,皆诛三族。”

在洛阳支持赵王司马伦的军将中,外出抵拒三王军队的,大多在阵中被杀,剩下的被召回京后,有的被捕杀,有的自杀,唯独剩下与司马伦关系密切的孟观、孙旂逍遥在外。

孙旂在襄阳,他名为统帅,实权皆由宗室司马歆掌握;而孟观呢,齐王司马冏刚起兵的时候,曾派人发檄给他,让这位当时正出监淝北军事的大将掉转旗帜讨伐司马伦。岂料,孟观粗知天文,半夜仰望紫宫帝座,看到帝星闪亮,他就认为司马伦得应天象,不至于速败,就拒绝了齐王,依旧在当地为司马伦固守。孟观的儿子孟平,却作为淮南王义军的先锋将死于进攻洛阳的战斗中。父子相互不知,各保其主,最后两边都不讨好。即便如此,孟观当时也没敢轻举妄动,因为司马歆拥部伍在荆州一带,宣明加入讨逆齐王阵营。痴帝复辟后,皇权恢复正常运作。洛阳城内皇宫仅派出两个使臣去,当地守臣不敢怠慢,立刻行动起来。襄阳太守承檄斩孙旂,饶冶县令承檄斩孟观。即便当时手中依旧握有强兵,但两个人根本不敢反抗,乖乖引颈受戮。此刻,他们的首级正在送往洛阳途中。

想来,痴帝新皇后羊献容真算倒霉:自己刚刚被立为皇后,就跟着痴帝被废禁于金墉城;如今,痴帝复辟回宫,她外祖父、一个舅父、四个堂舅,皆因为牵涉赵王司马伦篡逆而被杀……

宦者换了一个又一个,依次宣读齐王、成都王、河间王等人商议下拟定的诏旨。文武百官中,先前为赵王司马伦所任用者,皆斥免罢官。最后,台省府卫机要官属文官武将,全部换上三王议定的新人。

最后,宦者宣旨,立愍怀太子司马遹唯一活着的两岁小儿子、襄阳王司马尚为皇太孙,改元“永宁”。大酺五日,天下共庆。

除了当廷被押走或者被褫夺官职的人,跪伏在地上听旨的群臣,听到宦者宣读罢最后一道诏旨,心中都长舒一口气:终于又躲过了一劫。

听司礼官发话,大家揉着跪麻的膝盖,颤颤巍巍站起身来。

“阿皮可恨!阿皮可恨!抢我玺绶,掰我手指,杀他,弄死他!杀……”

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坐在御床上的痴帝司马衷忽然站起身来,气鼓鼓指着义阳王司马威大叫起来。

阿皮,是义阳王司马威的小名。司马威与痴帝同辈分,小时候常常在宫内陪同痴帝一起玩耍,他总是给当时身为皇太子的痴帝当马骑。所以,痴帝特别记得他。

痴帝司马衷被拥上帝位十多年,从来没有亲自定夺过任何事情。如今,他金口忽开,大出众人意料。包括齐王司马冏在内,特别是河间王司马颙,感到特别为难——在场的大臣们都知道,义阳王司马威与河间王司马颙关系匪浅,他们同出自宣帝司马懿弟弟司马孚这一系。从辈分上讲,河间王司马颙乃义阳王司马威的叔父。所以,此次算账,虽然司马威在赵王篡位之时干了不少坏事,看在河间王司马颙的面子上,齐王、成都王都想回护这位义阳王,使他免于惩罚。至于三王手下和朝中拟写诏旨的大臣,对这种微妙关系皆心知肚明,谁也不敢当众明白影显义阳王司马威的罪过。

只要熬得过今日朝散,义阳王司马威就算躲过大劫。

谁料想,别人不提他,痴帝却当朝指明要杀他。

“杀阿皮,杀阿皮……”痴帝司马衷双手紧紧抱着怀中玺绶,想必他心中很害怕几个月前司马威到寝殿来抢东西的情景。

痴帝站在御床前,挺着大肚子,嘴里嘟囔不停。

大家的目光,皆投向主宰朝中一切大事的齐王司马冏。

司马冏感觉特别棘手——如果下令杀义阳王司马威,他在河间王司马颙那里交代不过去;如果不杀司马威,痴帝堂兄就在朝堂上站着,不依不饶,当众喊叫,君命难违啊……

“阿叔救我,阿叔救我,你答应过我啊……”义阳王司马威吓得不轻,尿水淋漓一地。他跪行到自己同系叔父河间王司马颙旁边,抱住对方的大腿哀求。众目睽睽之下,河间王司马颙腮边咬肌乱滚。看着地上这个比自己还大一岁的侄子,河间王抬脚就把司马威踹翻在地。

“皇帝有旨,谁敢不遵!义阳王谄附赵庶人司马伦,早就该杀!来人,拉出去正法!”

河间王这一声断喝,没有任何人出头阻拦。

卫士上前,拖起哀号不已的义阳王司马威就往殿外走。

痴帝见状,手舞足蹈,母鸡找食一样,撅着肥腚走下御阶,探头缩脑,跟在卫士后面,起哄看热闹般地,一直跟到殿外。

“皇帝饶恕我!皇帝饶恕我!……我给你当马骑,我给你当马骑……”义阳王司马威声嘶力竭地哀求。

“杀阿皮!杀阿皮!”

司马威越哀求,痴帝越来劲,不住催促着卫士。

禁卫军不敢怠慢。几个人刚刚把司马威拖出东堂的大门,就砍下钢刀,把这位义阳王就地斩首。

看到血淋淋的脑袋从司马威脖子上面被砍了下来,痴帝吓了一大跳。

退后几步,看着死人无动静,他缩手缩脚地挪步到近前,忽然伸出一脚,把司马威的脑袋踢了出去。发现司马威那血糊糊的脑袋离开身子好远,痴帝似乎又受到了大的惊吓,转身跑回殿内……

当廷杀了位王爷,东堂之内,气氛凝重起来。

齐王司马冏沉吟半晌,忽然表示:“我听说,中书郎陆机曾为赵庶人司马伦撰写禅诏,得授伪职,大家说,他是否该杀啊?”

殿外刚死了个王爷,血还热乎着。齐王心中恼恨,可想而知。如今,他话题一转,要开始对昔日“附逆”的大臣们开刀,一时间,立于殿内的文武诸臣非常害怕,谁都不敢吱声。

“大司马,陆机、陆云兄弟,乃吴地名族出身,被赵庶人、孙秀胁迫,迫不得已接受伪职。而且,那份诏书,乃义阳王司马威为赵庶人所撰,事本不关陆机。”成都王司马颖插话。

司马颖之所以出面为陆机辩理,乃是他手下长史卢志出的主意。昔日金谷园“二十四友”中,虽然卢志与陆机情谊不合,常常互相讥讽起争口舌,但关键时刻,卢志君子,依旧对陆机出手相救。

齐王司马冏见成都王说话,颜色马上变得和缓,点头说:“既然成都王如此讲,陆机定然与赵庶人无涉,可以免死……成都王,依你所见,授予陆机兄弟何等职位才好呢?”

“先授陆机为平原内史,陆云清河内史……以观后效吧。”

全凭成都王几句话,陆氏兄弟化祸为福。

东堂内,慢慢安静了许多。神经松弛下来,大家发现,似乎春天温暖的风已经开始刮起来,宫内各殿屋檐上的积雪已经消失,去年的干草闪烁着青光,御沟内已经解冻,翻滚着春天淙淙有声的溪流。乍暖还寒时节,一层厚厚的浓雾忽然蔓延开来,殿庭、阙楼、树颠,全都笼罩在白茫茫的朦胧雾色中。

忽然,痴帝御床旁边,珠帘后一直坐不言声的皇后羊献容破天荒地说话了:

“我家门不幸,多人附逆,其罪当诛,无可非议。但是,光禄大夫刘蕃,其女儿嫁与赵庶人世子司马荂为妻,其二子散骑侍郎刘舆、冠军将军刘琨,皆为赵庶人亲信委任。此等贼人附逆,奈何不诛杀三族?”

虽然贵为皇后,羊献容外祖父家族因为党附赵王司马伦均被诛杀,确实够倒霉。如今,她竟然主动提起与司马伦有姻亲关系的刘琨一家,拿刘氏家族与自己外祖父孙氏家族相提并论,惊得满廷大臣屏住呼吸,全把注意力转向了刘氏父子和高高在上的皇后羊献容。

听皇后公开如此说,刘氏父子三人只得匍匐在地,跪听处分。

秘密使人疯狂。当初允诺把羊献容嫁给刘琨为妾的孙旂被杀后,晋朝上下,除了刘琨本人和羊献容,没有任何人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

女人这种因爱生恨的决绝刚忍,超出常人的想象。

“刘蕃、刘舆、刘琨父子三人,出身高门,乃我大晋特有才望之士。况且,赵庶人与刘家姻亲相联,当初乃武帝做主,非为赵庶人篡逆后攀附。二刘兄弟,与贼臣孙秀素不相得,多次险些被杀……我昨日与成都王、河间王相商,特意宽宥他们……”齐王司马冏替刘琨父子解围。

看到新皇后羊献容竟然在东堂之上当众过问朝政,齐王司马冏心中非常恼怒,从此对她存上戒心。

还好,羊献容的父亲不是晋朝一等世族,她外祖父家族又被族诛,非当初贾南风贾氏家族可比。否则,废杀一擅权的贾皇后,又增添一问政的羊皇后,大晋朝权,弄不好又会被外戚所掌握。

此时,成都王也站出来,表明自己的态度:“我经与大司马详议,刘舆可为中书侍郎,刘琨为尚书左丞……前司徒王戎为尚书令,王衍为河南尹。”

政治就是如此波谲云诡。由此,不仅刘氏父子因为门第关系得以保全,那王戎、王衍兄弟,本来是齐王、成都王死对头贾南风的后援党羽,由于赵王司马伦当权的时候他们遭到过贬斥,如今也咸鱼翻身,再得高官。可见,琅邪王氏,毕竟是朝中不容小觑的政治力量。

当然,中山刘氏此次能够幸免,也不仅倚恃他们的世族身份。一直以来,刘氏家族与司马孚一系以及其他非武帝系的宗室王爷们关系密切。齐王司马冏为了抑制成都王、长沙王等武帝一系王爷的力量,必须联系河间王司马颙、新野王司马歆,以及宣帝司马懿之弟司马馗的孙辈东海王司马越等宗室中的旁支别系。

义阳王司马威当廷被杀,和痴帝刚才罕有的主动表态大有关系。否则,他也会躲过这次政治清算。

“天何不公,赏罚不明!”

眼见刘琨父子三人不仅没有被治罪,还得以当廷实授官职,皇后羊献容在帘后怒喝。

她如此高声,引起了身旁痴帝的注意。

痴帝从御床上站起身,走近前,扒开珠帘探望。

“……你不是阿后,你不是阿后,给我玺绶,给我玺绶……”

痴帝憨愚,记忆中只有贾南风最熟悉。他口中的“阿后”,就是对贾南风的昵称。痴帝娶了羊献容之后不久,就被赵王司马伦废黜关进金墉城。在那里,他也与羊献容分开囚禁,所以,他对这位新皇后根本没有多少印象。如今,看到羊献容一身皇后打扮,身挂皇后玺绶,痴帝感到很奇怪,就扑上去动手摘抢羊献容身上的皇后玺绶。

大臣们,包括三王在内,都站在太极殿东堂之上,眼睁睁看着皇帝、皇后两个人在上面撕扯,谁都不敢走上去劝架。

正在这时,台陛下的卫士高声传呼:“孙旂、孟观二逆臣首级传到!”

众人扭头往下观瞧,见两个兵士跑步进入殿庭,他们各自手执黑漆木棒,上面插着两个人头。估计人头被荆州当地刽子手仔细收拾过,人头的表面,皆用桐油纸包裹着,不仅保鲜防腐,还让人能够清晰看出首级的面孔——正是孟观、孙旂二人。

除了斩首时他们的胡须被大刀顺势砍掉了一些,这两个倒霉蛋的脸干干净净,没有任何伤痕。

“外公啊……”皇后羊献容远远望见孙旂的人头,悲不自胜,立即甩脱了痴帝的撕扯,披头散发地跑下殿。

持献人头的兵士吓得够呛。他呆立原地,站也不是,跪也不是,眼睁睁看着当朝皇后满脸泪水地朝自己奔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