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假龙(二)
书名:南北英雄志·驺虞幡作者名:梅毅本章字数:2943更新时间:2024-05-25 15:11:15
刘琨此言,话里有话。陆机那两篇文章,本来是婉劝激励赵王司马伦做贤臣良辅的。哪料想,废杀贾南风没多久,赵王就变成了篡逆。
“天子穆穆,威仪赫赫啊……”陆机错开话头,赞叹着在面前开演的皇帝郊猎大戏。
“此所谓沐猴而冠者!”刘琨莞尔。
听身为司马伦亲戚的刘琨如此贬损的话语,陆机更不敢说话了。
世道艰险,文人命薄,作为南来士人,陆机在洛阳数年,已经略知韬光养晦之计。
“士衡,你所作诗文,我最爱《折杨柳行》:‘邈矣垂天景,壮哉奋地雷。丰隆岂久响,华光但西隤。日落似有竟,时逝恒若催。仰悲朗月运,坐观璇盖回。盛门无再入,衰房莫苦开。人生固已短,出处鲜为谐。慷慨唯昔人,兴此千载怀。升龙悲绝处,葛藟变条枚。寤寐岂虚叹,曾是感与叹。弭意无足欢,愿言有余哀!’”刘琨轻声背诵着。
这篇诗歌,乃陆机近日所作,咏叹武帝死后皇权一直操纵在异性权臣和宗室手中的现实,细读之,还能察觉到陆机在诗中感慨朝臣的匆忙依附和不由自主,很有愤世嫉俗之意。
刘琨吟咏此诗,也是一种自我表态。
陆机沉吟片刻,以诗歌作答:“驾言出北阙,踯躅遵山陵。长松何郁郁,丘墓互相承。念昔徂殁子,悠悠不可胜。安寝重冥庐,天壤莫能兴。人生何所促,忽如朝露凝。辛苦百年间,戚戚如履冰。仁智亦何补,迁化有明徵。求仙鲜克仙,太虚不可凌。良会罄美服,对酒宴同声。”
此诗,陆机并没有正面回答刘琨的试探性感慨,而是提出了自己要及时行乐的幻想,似乎表达出许多士人在黑暗政治重压下那种徒然的超脱意念。
“士衡,天道夷而简,人道险而难啊!福祸难测,躲,又能躲到哪里?”刘琨自然明白陆机诗中深意,他苦笑了一下。
“越石,你能在朝中救护吴王司马晏,大为人们称道啊。”
陆机所说的吴王司马晏,乃淮南王司马允的同母兄弟。淮南王被杀后,孙秀派人准备搜戮这位吴王,还是刘琨据理力争,认为吴王乃武帝之子,没有参与淮南王的行动,不该连坐。见“皇太子妃”弟弟出头,孙秀不能不给面子,饶过吴王性命,贬其为宾徒县王。
“现在努力做些积德的好事,也是为日后身家性命打算……”刘琨叹言。“士衡,我听说你的江南乡亲张翰,在洛阳当官没多久,因见秋风起处,思恋吴中菰菜、莼羹以及鲈鱼脍等美味,对别人说:‘人生贵得适志,何能羁官数千里以要名爵乎!’乃辞官不做,退隐吴地……洛阳更迭纷繁,世道凶险,士衡,你何不急流勇退,效仿张翰所为呢?”
深秋,为太阳所蒸晒的土地,发出淡淡的土腥气味,山间各色野花,从干木草茎中钻出来,散发出阵阵淡淡清香。红色的、白色的、蓝色的、黄色的花萼,迎风抖动,开向太阳。清风袭来,把各种花香混在一起,吹到人的鼻孔中。断崖遮掩的斜坡上,大树阴影下,散发出阵阵袭人的寒气……
陆机没有立刻回答刘琨的话,他贪婪凝视着阳光下烟雾缭绕的山谷。洛阳,不是故乡,胜似故乡。远处,北邙山冈上,蜃气流动,闪着蓝光,被人惊起的云雀吱叫着;各色大雁咕咕低声叫着,似乎在互相呼唤;无数南飞雁群不断鸣叫着,那种声音与人群的喧哗声和溪水的喧闹声交织成一片;许多战马根本没有去追逐猎物,兀自低头吃草;轻微的蹄声、响鼻声以及马笼头晃动的叮当声,都被劲风吹动树木发出的声音压了下去……
骑马站立在秋天色彩丰富、层林尽染的山冈上,陆机感受到一种远离尘嚣的安逸。这种心境,是久违的快乐。此情此景,只能在残酷的杀戮之后,才更加觉得可亲和稀罕。他好像第一次认真注视周围的世界。孩子一样,他的视觉和听觉变得更加敏锐。那些先前不曾多加留意的景物,如今看上去那么可爱、珍稀……即使一朵花,一叶茎,一个条纹奇异的甲虫,一颗未蒸发的、残留在枯枝上面晶莹多彩的露珠,都会让他心生喜悦……
“洛阳帝乡,舍此安之?”陆机所答非所问。
内心之中,陆机自然有着浓郁的乡土情结。但是,作为吴中四大姓之一的首望子弟,陆机虽然远宦洛阳,飘零他乡,依旧有着强烈的自豪感,想重新挺振宗族名望,彰显祖先荣光。不过,这种心意,对刘琨这个北地豪族,他不可能直接说出……
“老蚕晚绩缩,老女晚嫁辱。曾不如老鼠,翻飞成蝙蝠。”刘琨淡然一笑。他当然清楚陆机这个南来士族冒躁的功名心,就又吟诵陆机自己所作的一首诗,点了他一下。
劲风阵阵,晋朝一南一北两个美男子大名士,各怀心腹事,尽在不言中……
“毕猎!”
号角声吹起后,有宫中司礼官高声大叫。
朝臣三三两两,或骑马或步行,聚集在北邙南岗的空地上。
十二辆狩猎获车中,堆满了雉鸡、麋鹿、雀鸟等野物,鲜血淋漓,淌了一地。
伪帝司马伦虽然身穿戎装,根本没有真正去打猎,一直坐在武帐中和孙秀酣饮。
殿中中郎骑马,高声宣布:“皇帝诏曰,春禽怀孕,搜而不射;鸟兽之肉不登于俎,不射;皮革齿牙骨角毛羽,不登于器,不射。”
众文臣武将,皆跪下行礼,口称万岁。其中有熟悉礼仪的,皆掩口窃笑——刚才殿中中郎所宣布的诏旨,本来该在打猎前告知参与射猎的文武。如今,鸟兽死都死了,说这些顶个屁用。
众臣跪在地上,膝盖生疼。不少人心中暗怪伪帝多事。司马伦和孙秀为了显摆威风,寒秋之际把大家弄到北邙山来射猎,哪如在家中有醇酒美人相伴快活温暖。
“李肇何在?”孙秀大声问。
“臣在!”卫将军李肇从群臣中闪出,满脸得色,意气扬扬。
他武夫出身,弓马娴熟,十二获车中,他和手下射获的野物禽鸟几乎有两大车之多。听孙秀一叫,他本以为伪帝司马伦要当众犒赏于他,故而十分兴奋。
“李肇党附贾庶人,暗怀怨望,行图大逆,诛三族!”
震雷轰顶一般,李肇愣在原地。朝臣射猎期间,伪帝武帐旁边,不知什么时候搭建了一座白色的棚子。如今,兵士执长槊,挑开帘幕,露出了里面狼狈不堪拥挤在一处的一百多人——男女老少都有,口中都被塞满木枚,呜呜咽咽——这些人,正是李肇的家人和三族亲戚。
未及反抗,几个身材壮大的禁卫军兵士已经把李肇打翻在地,结结实实捆缚起来。
李肇双眼冒血,大声哀叹。
原来,诛杀淮南王之后,李肇官职未得升迁,求开府不得,就私下给“皇太子”司马荂写信,声称孙秀专权擅政,未协军心,有招致军变的可能,应从速诛除。司马荂见有军将上书,不敢怠慢,赶忙拿给司马伦看。司马伦虽然当了“皇帝”,却没有任何见识,加之长期以来他一直拿孙秀当作谋主心腹,自然把李肇的书信转交给孙秀。孙秀看毕,暴跳如雷,立即要求司马伦下诏诛杀李肇。
于是,趁着今日郊猎的机会,司马伦、孙秀杀鸡给猴看,当众下令诛杀李肇三族。
刽子手得令,十二个人一组,砍瓜切菜般,依次斩杀李肇家人。
最后,才轮到李肇本人。
眼看家族亲人身首分离,李肇欲哭无泪。毕竟武将出身,这么多年来,杀人场面还是看过许多,自己还曾经亲手在马厩杀死过恩公杨骏。如今,落得如此下场,他也只得自认倒霉,乖乖跪下等着挨刀。
诸文武朝臣股栗间,不少追随司马伦的军将,特别是李肇手下,皆暗感寒心:当初如果不是李肇率军把守住掖门,淮南王一定会冲入宫内。只要淮南王入宫把痴帝弄到手里,如今的“皇帝”司马伦,早就在黄泉之下当野鬼了……
斩杀完毕,宫中司礼官高叫:“引留守填街先置前部从官就位,车驾还宫!”
群臣再拜。
伪帝司马伦升辇。仪仗队排列好,准备返回城内的皇宫。
时近黄昏。一片樱桃色的霞光,在西面天际燃起,与地上冒着热气的人血交相辉映。红色的冷焰,沿山坡往下泻去,闪烁着暗红色的光。罡风吹过,血泊泛起了涟漪。
冷风吹过,群臣瑟瑟发抖。
一个头插白色羽毛的驿兵口中高呼着,纵马而来:
“禀报陛下,齐王司马冏在许昌散发檄文,起兵造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