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皇后新嫁娘(二)
书名:南北英雄志·驺虞幡作者名:梅毅本章字数:3048更新时间:2024-05-25 15:11:12
就在昨天,刘琨都还闷闷不乐。虽然他一直以豪爽不羁著名,还是在眠床上躺了半天。他昏昏睡去,感觉到无比倦乏。而后,他柔情满怀,纵马驰入洛阳市中的酒肆,钻入当垆胡姬怀中,狂饮醇醪,并挥洒香墨,写下芳香浓郁的诗句:“虹梁照晓日,渌水泛香莲。如何十五少,含笑酒垆前。花将面自许,人共影相怜。回头堪百万,价重为时年。”
表面上看似描写胡姬的艳丽,实则伤追羊献容的秀美可怜。
食髓知味。经历了与好朋友石崇、潘岳、欧阳建等人在刑场上的生离死别,大名士刘琨深感人生如梦,更加沉溺于能使肉体感到迷醉的放浪中。
隐身在群臣之中,望着身材颀长高挑的羊献容,他无限深情地忆起那曾经的片刻欢愉。这个女孩陌生的灵魂,对他来说,真像孩子一样天真。她绽放的笑容,犹如一朵吸足了朝露的怒放兰花。
满怀怜悯,刘琨闭上疲倦的眼睛,回忆再不可能重来的情景:那天晚上,月亮西沉,余晖从窗棂中倾泻到屋里。静寂中,一颗闪亮的流星自天而坠,在那灰白的天空上,划出一道冷凝的磷光,无声地向地平线飞去。当时,他温柔地抚摸着这个与自己萍水相逢的女孩散发着清香的头发,是那样含情脉脉,他陶醉在短暂的肉体欢乐中……然后,摇晃着如同倒空了一般的疲乏身躯,他骑上白马,在朦胧月色下,轻飘飘地回到家里……
恍惚中,直到现在,他感觉到自己的唇边还残留着羊献容嘴唇上的香脂味儿——那是一种用苜蓿香、甘松香、茅香、零陵香、沉香、雀头香、苏合香、白檀香和兰泽香混合而成的名贵口脂,气味那样复杂,那样芬芳……
他还记得,沉醉缱绻之中,最后还是羊献容把他唤醒,偷偷让仆人给他备好马,然后,她温柔地牵着他的手,把他送到大门外。
那个夜晚,刘琨和她告别,低声而坚定地告诉她,下个月就要娶她回家。在秋天的冷风中,他亲了亲羊献容泪水涟涟的双眼,翻身上马……
视线模糊中,刘琨不断回头顾盼着。一阵深深的惆怅,突然袭来。他看到了羊府小门外的女孩,形单影只地站在那里,把她纤细的、洁白的手遮在眼睛上,擦拭着泪水——似乎在当时,她心中就预感到了什么。
怀着透心的爱恋,刘琨最后一次回头张望,企图想象羊献容的秀美脸颊忽然就会出现在自己身后。但是,他什么也没有看见,脑海中只残存着她模糊、遗憾的微笑表情……
闹哄哄的太极殿中,刘琨以为,在这么多乱七八糟的面孔中,已经成为皇后的羊献容根本不会发现他。其实,他错了。女人,对于面容的敏感,远远超出男人。即使在如此庄重的、令人心驰神迷的宫廷婚礼上,她只通过匆匆一瞥,就看到了人群中垂头丧气的刘琨,发现了他鹤立鸡群的俊美姿容。
羊献容心中十分清楚,如今,自己已经成为大晋的皇后,再无机会、再无缘分享受那迷醉人心的男欢女爱。那个丰神俊朗的心爱男人,就成为她永远的梦了……
忍受了这么长时间的婚礼仪式,朝臣都以为时辰差不多,各自偷打着哈欠准备下朝。
“皇帝大婚仪式已毕,该轮到孙大人儿子孙会了!”赵王司马伦忽然在上首发话。他自己做证婚典礼主持,当众宣布孙秀的儿子孙会娶河东公主为妻。
孙秀志得意满。罕见地,他平日黑黑的脸上露出笑容,远远地向殿中群臣投去抖颤的、假惺惺的微笑。
在堂皇壮丽的太极殿中,他的个头显得更矮,似乎他从前生就被禁锢在九泉下黑洞中,经锁链桎梏数千年之久,其行动坐卧,像极了一个从九泉下忽然冒出的黑暗幽灵。他即使身着中书令的服饰,也深为朝臣所不齿。
心中不屑,但朝臣脸上全部带着礼貌的微笑。他们中的大部分人,都嘴唇微微张开,争先恐后地向孙秀和赵王司马伦致意,唯恐自己的笑脸被主人们遗漏。
照猫画虎一般,赵王替代了大鸿胪,孙秀替代了羊玄之。
腻腻歪歪,在朝臣的注视下,礼官陪同赵王司马伦,搞了一整套皇帝娶亲的程序,总算是替孙会把痴帝和贾后亲生的河东公主娶回了家。
可怜的河东公主,年才十三,长相姣好,脸上没有任何痴帝和贾南风的遗传,是个忧伤而乖巧的女孩子。猥琐的孙会站在一边,耸肩颠头,貌若猢狲。那一身华丽的衣服,显衬得他更加丑陋。
群臣见状,有人叹息,有人暗中发噱。
“河东公主,至尊亲女,竟然下嫁此等人,真乃皇族之不幸!”同为皇室驸马的王敦看到孙会那个鬼样子,忍不住对身边发愣的刘琨抱怨。
此话说出口,王敦有些后悔。他忽然想起来,刘琨本来就是赵王世子的妻弟,他和赵王司马伦、孙秀其实是一伙的。石崇、潘岳等人被诛杀三族后,就连王敦这等狂人也心中凛凛,不敢再像此前那样气焰嚣张。
“民谚所谓鲜花插粪,恰如其分啊。”岂料,刘琨也愤愤不平,附和着王敦。
王敦心中稍安。
寒门的出身,无论是在曹魏时代还是现在的大晋,都如同污点一样,不能抹拭而去。孙秀妄图通过时间的平衡作用,重新塑造自己的门第,想把自己的家族固定在世家门阀一样高的社会阶层之中,慢慢赢得尊重和钦佩。所有这一切,都是痴心枉然的举措。大文士左思和武帝联姻,沉浮多年,依旧不能改变他的卑下门第,更何况孙秀这样从前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了。
不过,有赵王和痴帝的大幌子,孙秀如今尽可恣肆遂心,可以懒洋洋地躺在世家大族的头上作威作福,随便要别人的三族性命。但是,晋朝朝内朝外如此之大,如此之复杂,清除的工作很艰难,需要大量的时间来完成,非朝夕之间可以一蹴而就。只要是哪个环节出了差错,寒人阶层会瞬时间被打回原形。如今这些对他顶礼膜拜的大臣,只要时机一到,他们一定会像对待一只落水狗一样,对孙秀痛下杀手,绝不留情!
一个人威柄在手,在短时间内,人们对他的好恶、评价,甚至记忆,都会有所更新,他甚至会得到不少当面的交口赞誉。但是,在孙秀身上,有着寒人阶级绝对不会轻易被忘却的屈辱过去,他自己心里也清楚,面前所有的这些笑容可掬,有朝一日都会被愤恨的斥责的灰尘所掩盖。一俟遇到政治无常的狂风骤雨,寒人阶级的下场,就只有被埋葬一途……
太极殿中,玛瑙灯树辉煌闪烁,乐声铿锵,鲜花满堂。几十枝珍稀的红珊瑚树,遍布殿中。晋人之所以喜爱珊瑚,是因为这种东西的形状太似想象中仙境的植物和天堂中的不老红玉树。
但是,喜庆和婚礼,只是帝国惊涛骇浪中的一朵浪花尖。这里,在混乱喧嚣的大时代背景下,注定将变成埋葬世族豪门和寒人阶层的一个巨大坟墓。
时间,绝对不可能使干戈化为玉帛,也不能化解旧时人物的恩怨与隔阂,更不能在短时间内建立起新的政权和阶级组合。
群臣疲乏至极,当他们再次聚拢,准备集体告退的时候,趾高气扬的孙秀站在朝班最前排,忽然高声宣布说:
“皇帝有旨,赵王劳苦功高,拟加其九锡殊礼!”
所谓“九锡”,指九种礼器,乃天子赐给有殊勋者的诸侯、大臣九种器用之物,表达最高礼遇。“锡”字,在上古时代与“赐”字相通。这九种特赐用物,根据《礼记》,分别是车马、衣服、乐则、朱户、纳陛、虎贲、弓矢、鈇钺、秬鬯。
具体说来,如下:
一曰“车马”,指金车大辂,和兵车戎辂;玄牡二驷,即黄马八匹。其德可行者赐以车马。
二曰“衣服”,特指衮冕之服,加上配套的赤舄一双。能安民者赐之。
三曰“乐则”,指定音、校音器具。使民和乐者赐之。
四曰“朱户”,指红漆大门。得民众心者赐之。
五曰“纳陛”,指登殿时为尊显大臣特凿的陛级专用通道,使登升者入不露身。
六曰“虎贲”,即赐予虎贲卫士三百人守门,能退恶者赐虎贲。
七曰“弓矢”,彤弓矢一百,玄弓矢一千。这些弓矢是特制的红、黑色的专用弓箭。能征不义者赐之。
八曰“鈇钺”,能诛有罪者赐之。
九曰“秬鬯”,是指一种以稀见的黑黍和郁金草酿成的祭礼用香酒。孝道备者赐之。
群臣面面相觑。
自王莽开头以来,魏武帝曹操、晋朝文帝司马昭等人有样学样,九锡,几乎就成了每个朝代关键时刻“篡逆”的开幕戏!
“赵王,人臣也!何敢妄加九锡!”
朝臣中,站出一人,秀眉朗目,长身玉立,特别坚定地发出反对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