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金屑酒
书名:南北英雄志·驺虞幡作者名:梅毅本章字数:3942更新时间:2024-05-25 15:11:10
金墉城。黑黝黝的房间。
贾南风一直没有睡觉。十年了,做了皇后之后,有许多个早晨,她可以随意躺在显阳殿的大床上,尽着性子,做一切想做的事情。那些多如树叶的日子,没有自己的吩咐,谁都不敢打搅她皇后的懒散和清梦……
一切都成为过去了。躺在金墉城皇家牢狱湿乎乎的地面上,即使是初夏时分,从地底散发出来阴凉的潮气,也让她感到全身骨节酸痛。
发昏当做死。闭眼假寐中,这个已经被废免了名号的皇后,很想让自己的身体和脑子暂时得到休憩,愈合忽然来临的创伤。
金墉城内过分地宁静,与欢乐再无丝毫关系。她心中有太多的后悔——从前,只注意到来自太子的威胁,自己没有想方设法去诛除宗室诸王。最让人懊悔的,就是派张弘到许昌杀掉了太子。人世之事,往往欲速不达……
清早醒来,贾南风感觉到,外面肯定是个大晴天。城墙外面的嘈杂声音,能异常清晰地传到耳际。就连市坊里面小贩叮叮当当的叫卖铃声,都跃然在耳,恍如一把银刀敲击着黄铜大壶。
贾南风体内,长久以来孕积的恶毒,暂时沉淀下来。但是,潜在的、东山再起的欲望,依旧模模糊糊升腾着。在这样黑暗的日子里面,她多么希望生活能重新来过一次啊。那样的话,她就可以避免许多错误……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黑矮女人忽然回忆起十多年前她在东宫时曾经听过的一支久已忘怀的曲调,优美的旋律,莫名其妙,精确浮现在她记忆中,甚至她都来不及去辨认这到底是哪支曲调,就信口哼唱了出来。她被囚禁了近十天,外部世界对她来说已经变得非常陌生。人的脑中,经过幽闭,那许多扇久久关闭的小门就会开启,过去生活中被忘却的片段,特别是欢愉的场景,都会在意识中重新浮现。这种奇妙的体验,促使人们在充满苦涩的寂寞中回味过往生命所留下的痕迹……
她多想洗个热水澡啊。显阳殿的寝殿里面,那个绿宝石星星点点镶嵌的浴盆,还有抹身子时所坐的软榻,让人留恋、思念。灯光恰到好处,一切盥洗物件,都奢华夺目。还有殿内各个角落所堆积的奇珍异宝,绚丽多姿——一切的一切,让这个金墉城的女囚回味起来唏嘘不已。当每天早晨阳光倾泻进来,在宫女轻柔擦拭下,十年以来的每一天,都在沐浴中开始熠熠生辉——越是陶醉在回忆之中,现在的贾南风越感到不舒服,越感觉痛苦。
她已经好多天没有洗浴了,身上满是泥垢,油汗糊在脸上,嘴里发黏发酸,屋子里面臭烘烘,难闻至极。
从金墉城囚室内门板缝隙中看出去,贾南风能够看到一片翠绿的树丛。于是,白天的时候,她总会闭上眼睛,从枯竭的想象中寻找过去。这样,她就能让自己宛如置身空旷的华林园中,久而久之,她甚至依稀能听到耳边有几只鸟儿在欢快鸣啭……
“贾南风,起来!中书令孙大人来审你!”
狱吏一声怒叱,把贾南风从白日梦中惊醒过来。
她全身震颤,心头突突地跳个不停。用臂肘支撑着身子,她赶忙扶着脖子上沉重的木枷,用力坐了起来。
孙秀显然喝过不少酒。他进来的时候,浑身酒气。
囚所的门大开,耀眼的阳光,射得贾南风一时间睁不开眼睛。
入得室内,孙秀挥斥出多余的从人,身边只剩下一个狱吏、一个书吏陪同。由于贾南风饮食尿溲皆在这一间屋内,臭气熏得他往后倒退了几步。
他从衣袖中掏出一块绢帕,捂在自己鼻子上,厌恶地打量着这位被废弃的皇后。
落魄至此,贾南风犹自强撑。她用肥肥的双手紧紧抓住木枷,高昂起头,正视着孙秀。
孙秀不怀好意地嘿嘿一笑。然后,他走上前去,在距离贾南风几尺远的地方停下。
贾南风茫然间,孙秀解下裤带,掏出胯间的物事,做出准备往这位废后脸上撒尿的动作。
贾南风暴力桀骜的本性在这样的时刻展现无遗。她脸上露出一副轻蔑的神情,直愣愣盯着孙秀胯下看了好半天。然后,她目光往上,落在孙秀那张猥琐的脸上。
毒蜂落地,犹有蜇人之威。
孙秀讪讪地笑了。慑于贾南风犹存的淫威,憋了好久,站了好久,他都没能当着这位废皇后的面把尿撒出来。
嘿嘿一声干笑,孙秀移步到窗前的瓦罐处,拎着自己疲软的物事,淋漓地尿了一泡。
自始至终,贾南风没有说一句话。
“嗯,皇后,你毕竟曾母仪天下啊……你知道吗,贾庶人,皇帝要赐死你!”孙秀恶狠狠地说。
贾南风脸色一变,低下头去。稍作沉吟,她抬头问:“你是何人,敢侮辱皇后?”
“这是中书令孙秀孙大人!罪妇,不要张狂!”未等孙秀开口,他身边的书吏呵斥道。
“嗯,在下……我……就是孙秀,先前乃赵王司马伦手下长史,如今,官拜中书令……皇后,你应该恭喜我啊,很快,我的儿子孙会,就会迎娶河东公主了……”孙秀笑着说。
贾后一惊。河东公主才十二岁,乃是她和痴帝司马衷的亲生女。
“你这种出身卑微寒门的奴才,怎敢娶帝女?你就不怕日后被族诛吗!”贾南风怒斥,语气依旧威风凛凛。
“亲家母,你应该庆幸才对……”孙秀嬉皮笑脸,俯下身子,盯着贾南风那张肥短黝黑的脸,说:“你毒死太子,天下人都欲对你食肉寝皮,现在,你女儿嫁给我儿子,才能得到保全啊。不过,看你长得如此难看,河东公主的皮肤倒是很白皙,她和你母子异类,长相完全不一样啊……”
贾南风眼中冒火,使劲往后仰头的时候,木枷磕在墙壁上,她恨恨言道:“鼠辈安敢尔!”
孙秀脸一沉,终于耐不住性子。他直起身来,抖甩袍袖,厉声喝道:
“贾庶人凶暴,淫毒恣肆,皇帝有旨,赐你去死!”
孙秀挥手之间,他身后的书吏举起手中的一坛酒,重重递给一直陪同的狱吏。
“诏旨何在?”贾南风喝问。
这一问,孙秀被气笑了。“诏旨皆自我出,贾庶人,你一个罪妇,还敢问我看诏旨?等你喝了这坛毒酒,曝尸通衢,自然有皇帝诏旨贴于大榜之上!”
贾南风表现出来的桀骜不驯和囚所内的让人难耐的熏人臭味,使得孙秀兴趣大失。他抬脚踹了黑妇人一下,扭头不顾而去。
当孙秀脚步声消失后,贾南风忽然感觉到一种巨大而莫名的恐惧:对自己来说,时间可能不多了。奇迹,再无可能发生。
禁卫军叛变了,贾谧当着自己的面被人砍头,贾模被自己毒死了,裴頠被杀了,和事佬张华被诛三族,就连一向支持自己的王戎、王衍兄弟,也被免去了职位……而最先向自己出手的,竟然是一向谄附自己的赵王和隐忍寡言的齐王,这一切,大出意料。与其害了太子留给这些宗室造反的借口,不如当初留着太子当个幌子,或者,除掉太子后推武帝另外的一个儿子当皇太弟,都可以有退身之步……一切都太晚了,太晚了……
门外,吹来很大的风,贾南风的鼻子里面满是久违的、整个春天留下来的那股草根的气味。朴素的清香,氤氲在囚室里面,让她顿觉生命的可贵。
“啊,这可是金屑酒啊。”狱吏开口了。他解开酒坛的盖子,非常沉醉地说。
小心伺候贾南风这么多天,这个面容模糊的狱吏似乎第一次开口说话。在今天孙秀来到金墉城宣布诏旨之前,即使贾南风是个杀害太子罪大恶极的罪妇,所有的狱吏依旧在她面前战战兢兢。天威不测,没准哪天一道诏旨下达,面前这位满脸肮脏、浑身褴褛的妇人,就会摇身一变,重新成为当朝皇后……
此刻,一切都不一样了。这个黑肥的妇人,不过是个还有口气息的活尸体,是一只必定要死的老鼠,而狱吏呢,则是能够主宰她最终死亡方式的猫。
“皇后,你看,这金屑酒,可不是白说,多么黏稠芳香啊。这酒的表面,真浮有一层光灿灿的金屑啊……”狱吏递过酒坛,给贾南风看。
妇人浑身哆嗦起来,由于靠紧墙壁,她脖子上沉重的木枷连声作响。
“那个孙秀,肯定是矫诏,大逆不道……你,爱卿,我乃堂堂皇后,我结发夫君依旧在帝位之上,只要你能救我出去,我必将重赏于你……”贾后没有底气地说。
“别做梦了,明年今天,就是你的忌日!外面的天下,已经不再是你贾氏的天下了……皇后,你死之后,草席一裹,扔到乱葬岗去,不到两个时辰,野狗会把你吃得一干二净,皮骨不剩,谁都不会知道那堆脏血骨碴曾经是赫赫的皇后……”狱吏阴阴地说。
当他侧对门口的时候,贾南风终于看清了他的脸,觉得他的模样似曾相识。
“怎么,皇后,你忘了我是谁了?十年前,可是我帮你掐死杨太后的啊……那可是当今皇帝的嫡母,风华绝代,被你下令饿了数日,不成人形,好惨啊……”
贾南风仔细看,那个狱吏大鼻细目,扇耳乌唇,确实是当年的壮年狱吏。岁月荏苒,除了脸上多了许多皱纹,他样子没有太大的变化,头发却几乎全白了。
狱吏小心翼翼地端着酒坛,仔细凑到鼻子近前使劲闻了闻,说:“皇后,你现在住的屋子,就是当年囚禁杨太后的地方。天道循环,报应不爽啊……你知道吗,当年经你一吓,我儿子回家就得了失心疯,整整十年了,他天天疯疯癫癫,连老婆都没能娶。我家三代单传,我儿子如果生不出儿子,我可就要当绝户了……不过,有巫师说,只要能得到一个大人的脑子和肝脏下酒当药,就可以治愈我儿子的失心疯!”
狱吏说话的时候,眼中闪出骇人的光。那种绝望到凶狠的目光,是那些饱受病痛、痛苦折磨而又时刻怀着希望的人才会具有的。当他们在漆黑的生活中看到救命稻草后,由长久的绝望酝酿而成的对希望的执着,就会表现得格外强烈。
贾南风吓得往后退了退,恐惧攫住了她的喉咙,以至于她连喊叫的力气都没有。
老狱吏愣怔了好一会儿。
外面,天气有些细微的变化,室内的气氛多少也异样起来。老狱吏长长叹了口气。他很希望自己身上的年龄往回倒,希望自己不再做杀人的刽子手。
空气中,隐约透出被太阳晒热的树枝的气味,再次让人想起从前那一段逝去的岁月。杨太后、贾皇后,犹如两块从往昔冬日漂来的见不到确切形状的浮冰,生硬地闯进了小人物的生命之中,给他们留下撕心裂肺的悲伤痕迹。
契阔已久,整整相隔十年,贾南风,这个熟悉的、久违的闯入者,又被命运抛到自己眼前来,使得老狱吏内心产生了某种类似悲伤的喜悦感。
“酒,我不喝!”出于极度恐惧,贾南风的嗓音变得非常非常尖厉。
这一叫,忽然把沉浸在回忆和忧伤情绪中的老狱吏从麻木状态唤醒。
他揺揺头,抱着盛满金屑酒的坛子,步步逼近贾南风,恳切而又认真地说:
“皇后,不喝不行啊!没事,不怕您不喝,我们这里人很多,会几个人一起伺候您喝下去的。这酒,毒劲其实不大,至少要挣扎半天才会断气,够您受用的……再说,您不喝,我儿子治病所需的人脑和人肝哪里去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