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 螳螂捕蝉

早春时分，晋廷诏下，改元“永康”。

随改元诏一同发布的，还有以“广陵王”名号礼葬废太子司马遹的诏旨。诏旨附件中，佐有皇后贾南风的陈请表——朝廷原本欲以庶人之礼埋葬废太子，贾后上表，恳切请求以王礼葬废太子：

“废太子司马遹不幸丧亡，伤其迷悖，又早短折，悲痛之怀，不能自已。妾私心冀其刻肌刻骨，更思孝道，规为稽颡，正其名号。此志不遂，重以酸恨。司马遹虽罪在莫大，犹王者子孙，便以匹庶送终，情实怜悯。特乞天恩，赐以王礼。妾不胜至情，冒昧陈闻。”

如此假惺惺作态，天下人闻之切齿，无不更加痛恨皇后贾南风谋害废太子的卑劣手段。

废太子被杀前，身为禁卫军右卫督的司马雅，曾暗中上门拜访司空张华，劝他首先举义，废掉皇后贾南风，以确保大晋储君的安全。

张华老成持重，他对于司马雅的来访摸不准底细，很怕对方设下圈套谋害自己，就问：“如果要保全太子，你们想怎么做？”

司马雅说：“东宫俊杰如林，有护卫精兵万余人；公居阿衡之任，吾辈武人，如得张公发令，可随时听命，拥推太子入朝录尚书事，尽揽天下权柄。如此，废贾后于金墉城，只需两个黄门宦者之力！”

“你们真有把握成功？”

“当初贾后诛杨骏，正是凭借我们禁卫军之力！那时，如果孟观、李肇将军不出力，杨骏爪牙遍布全国，何以得诛？现在情势大异，太子宫旧兵将自不必说，全部心系太子，渴望太子返宫；统领禁卫军四部的中护军，也曾暗中表示，希望能迎还太子。”

张华听司马雅一席话，思忖良久。即使心内暗有所动，他也不得不考虑这样的事实：自武帝崩后，内廷禁卫军一直是宫廷政变的渊薮。这些人，昔日拥戴贾后族党推翻杨骏，继而介入楚王司马玮等人的内乱，如今，他们忽然表示要废掉贾后推拥废太子，总让人无法放心。

思来想去，张华回答说：“今天子当阳，坐镇皇宫。废太子，乃皇帝之子，吾非居宰相位权，不敢贸然做如此大事。倘若仓促行事，恐怕要被天下人讥为无君无父之举。于废太子而言，他兴兵入宫废锢贾后，以子犯母，亦属不孝……即使侥幸成功，日后难免招致谴责。何况，朝内权戚握权，司马宗室各拥重镇在外，威柄不一。如此情势下，在内廷策划举事，夜长梦多，未必能成……”

司马雅俯首，考虑半晌，见自己说不动张华参与废免贾后，就劝这位司空大人说：“如今天象示警，尉氏一带天落血雨，妖星见于南方，太白昼见，中台星拆，可以想见，近期晋朝必定有大事发生……张公，您位居司空，不如自请逊位，以避灾祸。”

“天道幽远，不如静以待之。”张华留恋权位，摇头拒绝……

司马雅怅然而去。

从张华府邸返回宫禁，司马雅马上告知与他相善的禁卫军将领们，说张华贪恋禄位，不能与图大事。

几个人商量许久，都觉得，要行大事，必须仰仗一个无论是位号还是宗亲都尊显的人。最后，大家把注意力放到了一个人身上——这个人，既有禁卫军军权，又能行事无所顾忌——他，不是别人，正是右军将军、赵王司马伦。

“赵王手握兵权，素性贪冒，如果他能答应和我们一起举事，肯定成功！”为了营救废太子，司马雅等人病急乱投医。

由此，几个禁卫军军官的莽撞决定，导致了日后大晋山河的血流成河。

经由赵王心腹孙秀引见，司马雅以禁卫军都督的身份，面见司马伦。

坐下寒暄几句后，司马雅开门见山：“贾后凶妒，人所共知。她与外甥贾谧等人，不择手段地诬废太子，无道已甚！如今，大晋国内无嫡嗣，社稷垂危。我听说，朝内朝外许多大臣暗中聚集、谋划，将起行大事，废掉贾后，重拥太子复位。殿下，您自关中回返洛阳以来，一向与贾氏族党亲善，坊间百姓都以为您肯定参与了贾后废太子的阴谋……日后，一朝变起，祸必相及！希望殿下您能以大晋社稷为重，与我等禁卫军将领联合，推拥太子，定能转祸为福！”

赵王司马伦庸懦，本无主见，听司马雅一席话，他深感心寒。于是，他把头转向自己的心腹谋士孙秀，满脸焦急，等待孙秀定夺。

孙秀慢捋鼠须，阴阴地看了看司马雅，向司马伦深深点头。

赵王大喜。他以手拍案，对司马雅表态：“都督不必多言，老夫也是司马宗室，我决计拥推太子复位！”

见赵王司马伦言听计从，司马雅欢喜无限，告辞而去。入营之后，他密结宫内的下级禁卫军军官，安排内应，待期举发。

超出司马雅预料的是，他刚刚走出赵王府门，孙秀就翻云覆雨，马上对赵王分析形势：

“废太子为人，性格刚猛莽撞，我们联合禁卫军将领推拥他复位，不是一件难事。不过，废太子一旦得志，必定肆情任意，刚断行事。殿下您呢，一向依附贾后，街谈巷议，都认为您属于贾氏一党。对此，废太子心知肚明。即使我们出手功成，能够推立废太子还宫，他执政之后，暗中必思及宿愤，对您心存顾忌……如此一来，废太子不仅不会感激您的恩德，还会认为您是为了自己免祸才勉强行事。日后，一旦您和废太子产生纤芥怨衅，必不免诛戮！殿下，依在下之意，您虽然答应了司马雅，营垒已明，不若迁延却期，逗留观望。此间，我们可以派人四处散布消息，佯称废太子暗中勾结军将，谋图复位。如此，贾后恐惧之余，肯定会抢先下手谋害废太子！一旦废太子被杀，宗室必定恐惧，大臣必定寒心，民心不稳，群情愤恨，到那时，我们再伺机出手，以为废太子报仇的名义，获取禁卫军将领的支持，必会占尽天时地利人和，如此，废掉贾后，屠灭贾氏党羽，易如反掌！贾后一废，殿下您嘛，必能得志于天下！”

孙秀一席话，说得赵王司马伦连连点头。兴奋之余，他右眼眼皮上面垂耷下来的肉瘤，也焕发出肉红色的光来……

自此，司马遹被废后，皇后贾南风欲杀害司马遹的心思，路人皆知。

深恐贾后乱政导致国变，贾后表弟裴頠心急火燎，上门拜访贾后族兄贾模，两个人一起去见司空张华，商讨对策。

“贾后荒淫无度，废太子，乱朝纲，日后必致大祸……不如我们联合朝中大臣们废掉她，改立废太子之母谢淑妃为皇后，迎归废太子复位，这样做，才能安定天下人心。”裴頠虽然是贾后亲戚，为人却非常正直。

此言一出，贾模、张华立刻表示异议。

贾模：“我一直委婉劝告贾后保全废太子，她已经对我等生有疑心，暗中派人观察我们的举止，以我之见，不如以不变应万变吧……”

张华：“皇帝和贾后伉俪情深，这么多年，从无废黜之意，如果我等大臣妄自行之，外人会认定我等专权……况且，宗室诸王蠢蠢欲动，窥伺各方，朋党异议，一旦我们擅自做废立皇后的事情，正好给人以口实，祸如发机！如果失败，身死国危，无益社稷。”

失望之余，裴頠叹了口气，说：“二公所言，很是有理。但贾后昏虐之人，无所忌惮，如果她枉害废太子，则天下大乱，立待可至！到时候，国乱祸起，我们又该如何？”

张华心存侥幸：“卿二人乃贾后亲戚，一直以来能得到她的信任，希望你们能常常在她左右陈说祸福，予以劝诫，劝她不要妄行大悖之事……如果能保持这种宗室、外戚的平衡不被打破，天下尚能得安。得过且过，吾辈有希望悠游卒岁。至于身后之事，就非我们能逆料了……”

掌握大晋权力的三大臣，逡巡畏懦，失去了避免天下大乱的最后机会。

仅仅十日之后，贾南风就派宦者张弘去许昌宫，杀掉了废太子司马遹。

树欲静而风不止。

晋朝的血雨腥风，悄然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