笫二十二章 元康风流(三)
书名:南北英雄志·驺虞幡作者名:梅毅本章字数:3344更新时间:2024-05-25 15:11:03
绿珠,更像一种奇异的自然景色,石崇希望自己能长久地在这种景色之中生活。相比肉欲的快感,这景色,对他具有无限的吸引力。而从与她之间肉欲的快感中,石崇总能汲取动人心魄的生命源泉。
“不必熟读《离骚》,只需痛饮美酒,便能为名士耳!”
醺然间,石崇哈哈狂笑不已。他脱去笼裙,只穿锦裈,簸坐在坐床上,高举酒觞,遣美人去向在座的客人劝酒。
客人们心醉神迷,绝大多数都赶忙以觞接取美人以壶斟来的美酒,仰头痛饮。
严冬之时,坐在地面热蒸的榻上,畅饮美酒,痛快无比,大吃夏季都罕有的西域马奶葡萄和高昌西瓜,大嚼朝鲜海松子以及来自粟特的阿月浑子,众人乐不可支。
羯鼓声声,美人唯独行酒到驸马王敦处,被他冷冷拒绝。
那个姑娘神色非常紧张,再拜,跪请王敦饮酒。
王敦傲然,扬起手中麈尾,对美人不理不睬。
这一切,被坐在主人席的石崇看个满眼。他勃然变色,厉声喝道:
“贱婢何能!竟敢让王大人不开心,来人,速斩此人!”
没等在座宾客反应过来,几个身材彪悍的家奴快步近前,拖起王敦面前跪着的那个脸色煞白的美女,提拎小鸡一样,把她按在距离宴席大概几丈远的地方。
未等那被吓呆的美女哀求一声,一个身材彪悍的家奴手起刀落,立斩头落……
金谷园之内,顿时鸦雀无声。事起仓促,刚才还轻歌曼舞愉悦非常,忽然间,美人那么漂亮的脑袋滚落在地,让人魂飞魄散。
“俗!”王敦满脸轻蔑,对身边的堂弟王导说了一句。
石崇很恼火,他挺了挺胸,指着舞伎中一个绿衣女子,大声道:“你,去劝王大人饮酒!”
这个女孩,比起刚刚被杀掉的那一个,面色红润,脸蛋更漂亮,腰身更曼妙。特别是她的鼻子,线条匀称美丽,让人过目不忘。
众目睽睽之下,这个舞伎浑身哆嗦着,挪着沉重的步伐,来到王敦面前跪下。深拜后,她举起酒壶,以哀求的眼神,望着王敦。
“……请王大人为奴婢我饮一杯。”女孩的声音,似乎是从很深的水中发出的,她几乎因为惧怕而失声。
王敦身边的王导,此时又着急又害怕,他慌忙举起手中的酒觞,屈起身来,自己递到那个美女面前,高声说:“来,来,给我,我喝……”
美女抓住救命稻草一样,立刻给王导斟满酒,王导一饮而尽。他连喝三觞,然后,他在坐榻上向石崇拱手作礼。
不料,石崇勃然大怒,对美人喝道:“我是让你劝王驸马酒,不是让你劝别人。斩!”
那个舞伎闻声,立刻瘫坐在地上。
两个家奴过来,非常利索地把她拖到刚才杀人的地方。刀光一闪,又一颗美丽的头颅脱离了身体。
王敦面无表情。他往自己的食碟里面夹了一块肉,细嚼起来,满脸无动于衷。
“处仲,你就喝一觞吧……”王导轻声唤着王敦的字,满脸焦急和哀求。
王敦还是不为所动。“石崇鼠辈,此举,他不过是效仿当年王恺在自家宴会上杀厨子的举动,哼,东施效颦,佯为豪放,我看他能如何!”
王敦这种扬扬得意、不理不睬的举动,让石崇愤恨不已。他虽然近乎大醉,心中依旧明白:王敦的态度,就是世家大族勃勃的优越感。当着众人的面,他石崇非要让琅邪王氏下不得台来。
于是,石崇面带笑容,目光在那些歌舞伎的身上逡巡久之,然后,选出一个只有十六七岁年纪的绝色美女,用手一指,严厉地示意她前去向王敦敬酒。
女孩,立刻变得面无人色。
她的泪水忽然涌出,梨花带雨,楚楚可怜至极。
潘岳举觞,向石崇低声说:“王处仲此辈,真忍人也!他必不饮此酒……季伦,何必枉害美人……我观处仲此人,蜂目已露,但豺声未振。他日,即使他不噬人,亦当为人所噬!”
处于酒醉癫狂状态的石崇不允不休,没有理会潘岳的劝告。
此时,王敦慢慢起身,神态散朗,对众人说:“待我如厕更衣……”
石崇金谷园的厕所,常有十余美丽婢女侍列。这些人,每个人都丽服藻饰,在装饰华丽的厕所里面放置甲煎粉、沉香以及各种西域奇香,伺候宾客如厕。每个客人大小便后,这些美女都会为客人脱下原先的衣服,换上崭新的织锦新衣。为此,来金谷园做客的客人,特别是文士朝臣,不习惯当着美女的面如厕方便,他们往往不敢或者羞于进入石崇豪奢的厕所,许多人宁可暗地走远些,到花园深处解决。
王敦例外。他大揺大摆来到厕所后,在十多个美貌婢女的注视下,掏出物事,怡然小便。而后,他脱故衣,着新衣,神色傲然……
王敦如厕的时候,坐在王导近旁的嵇绍一脸恨色,对王敦堂弟王导说:“处仲此人,心怀刚忍,日后他如果在朝中当政,一定会不得好死!”
王导连连点头,为堂兄的行为表示歉意。
琅邪王司马睿坐在一边,脸色也发白,兀自举觞,闷闷不乐。
王敦重新入席。
满座的宾客,包括主人石崇,都注视着他的举动。
年轻美丽的舞伎在原地跪了很久,见王敦回到坐榻上,她膝行而进,跪在这位驸马爷面前,双手颤抖地拿起酒觞,斟满后,高举过头,向王敦递过去。
王敦傲然不视。
女孩悲惧失色,不禁失声痛哭。
王导赶忙站起身,自己亲自接过女孩手中的酒觞,仰头喝干。然后,他自倒自饮,把那壶酒喝得一干二净。
酩酊之余,王导向石崇说:“石公,处仲不善饮酒,多有得罪……望石公看在我王导的面子上,饶美人性命……”
石崇不依不饶:“……我向王驸马劝酒,他一定要喝!”
坐在石崇旁边的贾谧,此时也看不过眼,但又怕逆拂石崇之意,就站起身来,脸上挂笑,高声劝王敦说:“处仲,今日腊日,节庆人欢,请饮尽一觞,自可皆大欢喜……”
王敦坐直上身,向贾谧施了一礼。出于世家大族,他显然忘不了自己的身份。他施礼的时候,矜持而冷淡,眼皮下垂,看上去毕恭毕敬,实际上展示着无言的轻蔑。
石崇离席,满斟一杯酒,亲自走过来递给舞伎:“去,敬王驸马酒!”
女孩哭得浑身不停发颤,端到王敦面前的时候,酒已经洒了一大半。
王敦颜色如故,坚不肯饮。
女孩身子摇晃了几下,昏倒在地上。
石崇挥手。
仆人又一次过来,两个人一抬,把女孩抬到方才两具美女尸首旁边。而后,一个人强把她扶跪着,另一个人扬起手中刀,望着石崇,等待他下令。
这位少女的身体,尚在发育之中,还是个可塑的美人坯子,如果活下去,她可能会嫁人,可能会生孩子,可能会躺在某个男人怀里撒娇,也可能会过着令人厌倦的生活……但是,一切的一切的前提,是她能活下去。
王导失魂落魄,大声怒斥王敦:“人命关天,处仲,你怎么忍心让如此多人丢掉性命!”
王敦莞尔一笑:“他杀自己家里人,关卿何事!”
血光闪出,美貌女孩香消玉殒。
王敦神色不变,并没有看那几具倒在血泊中的美人尸体,而是挑衅似的望着气急败坏的石崇。这种凝视,几乎是将凝视提高到最高的程度,满怀轻蔑与不屑。
人的肉体,死去不能复生。元康名士,有时候那么残忍、倔强,这种因为争强好胜而展开的杀戮,在大晋初建的太平盛世中就已经很多,全然与残忍的生存竞争无涉。
王敦的脸,线条生硬,具有武士般的气概,三名风华正茂的美女被杀,他脸上没有任何悔恨或者柔和的变化。他这种与生俱来的傲慢,并非来自岁月雕琢,也并非来自常年身处逆境风暴下的隐忍,只是出于门阀世代养成的轻蔑他人和骄傲的习性而已。
趁乱,客人之中,不少人溜之大吉。剩下的客人,面对这突如其来的杀戮,也都没了胃口。
石崇非常非常恼怒。他愤然站起,把目光重新投向那群歌舞伎。
绿珠和红绮,站在队首。在她们身后,还有二十位美丽的女孩。虽然经历如此巨大的恐惧,这些少女的面庞,在烛光之下,仍然洋溢着初绽青春的光彩。这种青春光彩,似乎能照亮生命的阴暗,让人在死亡的威胁下,也能幻想酣畅的人生。烛光摇曳下,她们美丽的面庞与金谷园缥缈的红雾氤氲在一起,使得人生在刹那间充满无尽的新魅力。
对元康士人来说,平庸的生命,有时候需要刺激,需要一种清新感。观看生命中不断变化的形状,亲历非正常的死亡,会让人想起许多逝去的欢乐和欲念。在他们许多人的心中,或许,特别渴望得到这些新鲜可爱的肉体。然而,残酷而若无其事地看着它们毁灭,在他们心中有时候会暗暗涌起一种难以言表的滋味——美丽绝伦的东西,有时候,人们确实渴望,直至企盼它们的毁灭。一旦生命消失,时间就会退出这些美丽的肉体,日后,也就不再存在黯然无光的回忆。欲念,一俟脱离一具有生命的肉体,当思想和思念不再供养它的时候,一切都会趋于平静,最终忘却会湮没一切……
当石崇看着绿珠的时候,他发现,这个女孩目光清澈,勇敢地与自己对视……他赶忙把目光移开,看来看去,最后,他把目光停在了站在绿珠身旁的红绮身上。
红绮,身穿一身用交趾出产的金黄色羽毛编织而成的柔软凤羽金锦,脸色苍白,瞪大了眼睛,看上去要窒息的样子。
“红绮,你,出来,去劝王驸马饮酒!”石崇一甩手中麈尾,大声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