笫二十二章 元康风流(二)
书名:南北英雄志·驺虞幡作者名:梅毅本章字数:2937更新时间:2024-05-25 15:11:03
潘岳和索靖关系匪浅,实话实说:“嗯,江统大人曾表奏朝廷,作《徙戎论》,对内迁的这些胡族分析得十分通彻,请求朝廷下诏把他们外迁……如今朝内多事之秋,纷嚷内讧,哪里顾得上这些事情……”
“皇帝憨愚不能理政,才最让人担心……我此次回朝面君,当廷向陛下汇报,说国内南北各地,因兵祸、天灾招致饥馑,百姓无粮可食。皇帝闻报,沉默良久,竟然反问我道:‘百姓无粮可食,何不食肉糜?’他此言出口,左右宦者皆掩口而笑……我昔日从未听过皇帝亲自开口说话,如今听他如此说,才知道他是真呆痴啊……大晋军国重权,基本全掌握在贾后和她的族党手中,我听说,就是皇宫御苑的皇帝龙床,也有人得间入内……”
听索靖如此说,潘岳神情立刻紧张起来。他往上望了望正与石崇举觞痛饮的贾谧,再看了看坐在身边不远处的王敦、王导兄弟以及琅邪王司马睿,示意索靖不要再谈这个话题。
王敦、王导共坐一榻。琅邪王司马睿是宗室,坐独榻。紧挨他坐的,是新近刚从汝阴太守升为给事黄门侍郎的嵇绍。
王敦,字处仲,尚武帝之女襄城公主,拜驸马都尉,曾任太子舍人,他现在的职衔是散骑常侍。这个人三十多岁,身材高大,约八尺,身上很随意地穿件贡黄文绫袍,耸肩蜂腰,双目如电,唇上有一圈很黑的须髭。出身高等士族,王敦的外表倒似勇夫模样,腰杆直直挺起,嘴唇撇着,眼神肆无忌惮,表露出一种生硬、桀骜不驯而且居高临下的傲慢。
王导,字茂弘,王敦堂弟,时年才二十三岁,任秘书郎。他个子不高,圆圆脸,目光柔和,表情端谨,脸上没有一般贵戚子弟那种散漫与傲诞的神情。
琅邪王司马睿,字景文,宣帝司马懿曾孙,其祖父为琅邪王司马伷,父亲是琅邪王司马觐,乃杨骏被诛后遭到贬斥的东安公司马繇之侄。他与王导同年,面容温和,皮肤白皙细腻,风度翩翩,长相中没有丝毫司马皇族那种具有代表性的刚毅,更无阴鸷之容。尤其他额头宽广,日角耸立,见后让人不能忘怀。身为司马皇族疏宗,加之年纪尚轻,司马睿显得尤其谦谨。他一般不大参加宗室朝臣的宴会,是到京城觐见,被王导、王敦硬拉来金谷园的。
王敦、王导兄弟的郡望就在琅邪,故而他们与琅邪王司马睿非常熟悉,有三世通家之好。
嵇绍,字延祖,他的父亲乃曹魏时代赫赫有名的中散大夫嵇康,其母是魏武帝曹操曾孙女长乐亭主。年方十岁,嵇康因为傲诞被文帝所杀,嵇绍就变成了孤儿。武帝建立晋朝后,为体现宽仁大度,拜嵇绍为秘书丞,累迁汝阴太守。嵇绍在当时有识人之名,尚书左仆射裴頠对嵇绍特别器重,曾多次表示说:“如果嵇绍能当吏部尚书,天下无复遗才!”皇后贾南风的外甥贾谧以外戚之宠掌权,年少居侍中高位,当时名流,如潘岳、石崇、刘琨兄弟、陆机兄弟,皆奔走谄附。贾谧深知嵇绍才高名重,多次驾车到嵇绍家中求见,皆遭嵇绍婉拒。
嵇绍姿表魁杰。他父亲嵇康乃魏晋时代名著一时的美男子,其母乃魏国姿色绝代的公主。平时上朝之时,嵇绍立于群臣之中,恰如鹤立鸡群。他虽然不谄附贾谧,但与石崇、潘岳和王导等人友善,故而能在腊日来金谷园参加宴会。
此次金谷园宴会,嵇绍与琅邪王初次见面,对这位王爷一见倾心,叹异不已:“琅邪王毛骨非常,殆非人臣之相,日后贵不可言!”
听嵇绍如此说,把司马睿这位年轻人吓得够呛。他赶忙举觞,一来表示敬意,二来希望嵇绍不要再当众如此“夸赞”他。
嵇绍聪明人,莞尔一笑,举觞满饮。
宴会进行到一半,司徒王戎和司空张华起身,率先告辞。
王戎性吝,临去之时,拿起食案上盛放酒具的银镂漆匣和几件上面镶嵌有巨大水晶珠的食盒,高高举起,故作欣赏状。石崇一笑,挥手,仆人赶紧给王戎把那些东西收拾起来,让王戎带走。
魏晋时代,贵族高官有纵放的风气,打扮奇特。张华起身作揖之时,众人注意力都被他吸引了过去。看清楚这个半老头子鬓发苍苍,长长胡须上面满缠五彩丝带,别的人没什么反应,陆机那位有“笑疾”的弟弟陆云忽然回首,哈哈大笑,从榻上溜到地面,几乎笑得窒息而死。
张华似乎对此没有特别在意,他对贾谧、石崇等人拱手,说:“近来闲暇日多,老夫终日流连书斋,撰写一部著作,《博物志》,内容嘛,都是些奇闻逸事,传闻志异,神仙故事。他日完成后,一定让人誊写书卷,以赠诸公……”
打着哈哈,张华告辞而去。
“身为公辅,不悉心于社稷安危,反而流连于天下诡异怪诞之事的搜集,司空张华尚且如此尸位素餐,风气浮靡,大晋日后的政局,可以想见……”索靖对潘岳不屑地说。
然后,他起身,与潘岳告辞而去。
潘岳的表情,有些醉意,有些厌倦。他感到自己身处的元康时代,似乎已经变成了逝去的遥远时代。相比昔日阮籍、嵇康这些先辈所处,乃危险四伏,但又风雅与幻想共存,充满勇毅精神的魏晋易代之际,回思他们高尚的人格,如今的时世让人充满遗憾。
这是个矫揉造作的时代,奇装异服的时代,缺乏生死感悟、随波逐流的时代,又是名士们眷恋权力的卑微时代。
一百多只孔雀摇动着五颜六色的翠尾,在金谷园的庭园里昂首阔步;交趾一带输入的几十只彩色鹦鹉耷拉着它们长长的尾巴,眼睛转动着,呆立在树木下方的支架上;最稀奇的,是一只身形威武巨大的土火罗鸵鸟。它脑袋、脖颈为粉红色,通体黑苍色,翅膀和尾部装饰着几根纯白色羽毛。据说,这种鸟能一日鼓翅而行三百里,以铜铁为食。整个洛阳城,甚至整个大晋朝,只有石崇拥有一只这样的神鸟。
一声尖厉、清脆的声音响起,醉醺醺地,石崇用手上的玉槌击响了他案上的一只古磬。这只古磬音声雅亮,久久绵绵不绝。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诸位,人生如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矣,得乐之时,必当大乐!请诸公开怀畅饮,尽情欢歌!”
石崇高声说着话,拍了几下手掌,顿时,一队人数大概有二十的绝色美人从帷幕后款款而出,歌舞助兴。
为首二人,一为绿珠,一为红绮。二人略微傅粉,淡施彩妆,佩金翠,曳罗绮,上着胡式紧身小袄,下拖长裙,纤腰曳广袖,翩翩起舞。
绿珠!
这个鲜卑女孩,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她苍白而莹莹的美丽面庞,颀长的身段,与众不同的举止,尤其那瞬目扬眉间的风韵,美得不可言喻!还有,她眼神中有一种淡淡的忧伤,更加撩人欲望,激起在场所有人巨大的好奇和渴望。
石崇坐在那里,远远望着自己费尽几年心力亲手调教出来的美丽尤物,情不自禁,眼中射出惊喜交加的目光。
弦歌靡靡。绿珠身穿集翠软裘,曼舞之时,更衬得她仪态多姿。有时候,她显得异常放肆,同时目光冷淡,但脸颊和身姿始终保持优美。每当她通过某个眼神或某种舞步表达自己的思想时,异族血脉那种勾摄人心魄的东西,都萦绕在她俊俏无比的脸上和流动眼波中。
舞蹈期间,有时候,绿珠会忽然向石崇斜瞟一眼,那目光瞬息闪过,但从她的目光中,石崇能感觉到一种近类感激的温柔。这种温柔,对一直把感官享乐当作人生目标的石崇来说,犹如一种让他怦然心动的抚摸。
乐声激越,鼓点频密,绿珠的脸,由于飞快地旋舞,会突然现出带有肉感的鲜艳的粉红色。这鲜艳的色彩,在她那苍白的双颊上长久盛开,恰似金谷园池塘中白色睡莲的花蕊。
绿珠,对石崇来说,这个鲜卑女孩身上充满神奇、隐秘、难以言表的魅力,它能安眠在他渴望的欲念中,让他一直处于一种不能完全占有她的幻觉里。每当他的目光穿过她的身体,他总感觉到欲火被那么多朦胧的往事所包围。只有在那个时刻,他才似乎真正地拥有她。一俟整衣之后面对面,绿珠神奇的冷淡就如同一层面纱,让人沉浸在无限复杂的回忆中,那最强烈的快感瞬间消隐,把他们分隔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