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章 虚玄尽簪缨
书名:南北英雄志·驺虞幡作者名:梅毅本章字数:5316更新时间:2024-05-25 15:11:00
“石崇违背大晋制度,从荆州任上私自携毒鸩鸟过江,在宅邸中当众毒杀文明太后之弟、后将军王恺,实属罪大恶极,不可赦免!”
身为司隶校尉的大臣傅祗高声奏言,面容沉毅。
太极殿东堂,群臣交头接耳,看上去像商量事情,实际上没几个人切实对王恺之死认真。
石崇本人持象牙笏板,挺立殿廷,脸上一副凛然无所畏惧的样子。
王恺被毒死,此事如果发生在武帝一朝,石崇纵然不死,也要被重罚监押。一朝天子一朝臣,如今,贾皇后外甥贾谧当政,石崇乃其主要心腹谋主。朝臣皆心知肚明,故而晋廷不可能对石崇有过重罚处。加之王恺本人骄奢淫逸,待人无礼,遭人嫉恨,朝中没有什么人出来为他说话。
傅祗出班弹劾石崇携毒杀人,不偏不倚,出于公心而已。
坐于群臣之首的司空张华、司徒王戎,尚书左仆射何劭、尚书令王衍以及侍中裴頠等高官,皆当殿默然,良久不做表态。
当时的大晋朝,从京城洛阳方面讲,看似安静,而从全国范围讲,灾祸兵端,连绵不断:荆、扬、兖、豫、青、徐六州大水,冲毁房屋,淹死百姓无数;东海下大雹,深五寸,砸死多人;洛阳武库发生大火,焚毁宫廷所藏累代之宝及二百万人所用器械;雍、秦二州大旱,疾疫大起,斛米值万钱,饿死州人无数……
天灾,对晋廷来说,相比边境地区日益恶化的事态,就还算不得什么。最值得当朝大臣深忧的,乃周遭夷狄外族日盛,不断侵逼中原。匈奴原左部帅刘渊被朝廷委任为五部大都督之后,威震朔方,暗中加紧巩固势力,诸部匈奴蠢蠢欲动;东胡慕容廆鲜卑部数次侵掠辽东,眼见占不得大便宜,就遣使向晋廷伪降,也受封为鲜卑都督,虎视辽东地区;冯翊、北地马兰羌、卢水胡等部落,数次起兵反逆,袭杀晋朝北地太守,大败冯翊太守欧阳建;略阳氐族杨茂搜,率兵占据仇池,自号“辅国将军右贤王”,称霸一方;巴氐李特、李庠兄弟,趁着领率流民寄食巴蜀的机会,占据蜀地险要,渐思谋据全蜀。
特别是秦、雍二州的氐、羌诸族,在氐人齐万年煽动下,造反声势最大。节节紧逼之余,齐万年领兵四处攻杀,自称皇帝,并率七万大军进围泾阳,严重威胁到关中地区。
本来,晋廷镇守关中的主要人物乃晋朝宗室、有征西将军头衔的赵王司马伦。此人本性庸陋,贪财纳贿,信任手下长史孙秀,想方设法压榨当地羌人、氐人。他与雍州刺史解系不和,相互争夺军事指挥权,并各自上表朝廷,揭发对方“罪恶”。由于冯翊太守欧阳建也表奏司马伦指挥乖方,晋廷最终下诏,召回赵王司马伦,改派梁王司马肜为征西将军,都督雍、凉二州诸军事。
晋廷召回赵王之后,原想诛杀他的长史孙秀以平息关中民愤。孙秀有谋略,他跟从赵王回到洛阳后,看准形势,献计献策,撺掇赵王馈赠贾南风财宝无数,积极谄附贾谧,故而司马伦不久就深受贾氏爱信,孙秀由是得免。
代替赵王司马伦坐镇关中的梁王司马肜,并无文韬武略。他与手下建威将军周处有宿怨,竟然临阵逼周处以五千人的兵力进击齐万年数万强兵。结果,周处寡不敌众,力战而死;梁王乃宗室尊戚,晋廷对他无任何处置……
四境嚣嚣,灾异屡现,晋廷王公大臣们,却日享尊荣,各求眼前富贵,浸沉于洛京繁华乡中。他们多崇尚虚玄,很少有人能思及国家长久的利害。朝廷贵臣之中,即使以明达著称的张华、裴頠等人,心思也都集中在如何在内讧中保全身家,根本没有时间细思如何抵制外患。
王戎由尚书左仆射进位司徒后,一心求财,毫无建树。他出身显赫,乃魏晋高门琅邪王氏。王戎对外号称大名士,本性极其贪吝。其名下田庄园产,诸州遍有,富可敌国,依旧日日自执牙筹,昼夜算计不休。他广为人知的事,均与贪吝有关,比如:王戎家果园中有一种李树特别能结好果,每季都沽卖以得利。王戎怕买到李子的人回去会以此为良种重新种植赢利,就在卖李子之前大做手脚,和仆从婢女一起,撅腚拥箩,用细锥把李核钻空,然后再把李子卖出去。他有一女嫁给裴頠为妻,曾因家中有事向他贷取数万钱。待女儿回家省亲的时候,王戎嫌她偿钱日子拖得太久,日日面有愠色,催逼女儿还钱。王戎一个侄子结婚,身为叔叔的他,只借给对方一件单布衣衫,婚礼仪式结束后,他立即派人前去索还……因如此种种,王戎广受时人讥讽。
王戎堂弟王衍,更是个鼎鼎有名人物。此人神情朗秀,风度翩翩。儿童时代,王衍往见名士山涛,深为对方所叹赏。王衍别去之时,山涛目送良久,叹息说:“何物老妪,生这宁馨儿!但误天下苍生者,必是此等人!”王衍年十四,因事到仆射羊祜宅第,申陈事状之时,侃侃敢言,时人称其为“神童”。如此这般,久而久之,连武帝都闻其名,便向王戎问道:“王衍此人,名高如此,当世何人可比?”王戎推举起族人来不遗余力,马上标榜说:“王衍当世无匹,只能从古人中搜求其类!”由此,王衍在武帝时代就得到加意录用,累迁至尚书郎。后来,由于女儿嫁给太子司马遹做了太子妃,王衍身份更往上提升一层。当时大晋承平,王衍终日清谈,不理政务。每俟宾朋满座,大臣名士聚集之时,这位皮肤异常白皙的王大人,便自执玉柄麈尾,娓娓而言,满口玄虚,雌黄老庄。王衍之妻郭氏,乃贾南风表亲,贪鄙无厌。王衍本人矫揉造作,鉴于堂兄王戎以贪吝受人讥嘲,他便一向口不言钱。其妻郭氏为了试探他,事先让婢女以钱绕床。一觉醒来,王衍下床不得行,即召婢女言道:“速将阿堵物搬去!”确实,他为人机敏有小智,始终没有说一个“钱”字。而其妻郭氏虽鄙吝,但王衍最终能在贾谧当政时被朝廷超擢至尚书令,究其实,还是倚恃郭氏与贾南风的亲戚关系。
多年以来,晋廷士大夫,皆以浮诞虚玄为美谈,弛废职业,不理政事。当时名士、大臣,诸如胡毋辅之、谢鲲、毕卓等人,皆与王戎及王衍、王澄兄弟友善,整日除谈玄论道以外,谑浪笑傲,穷欢极娱。吏部郎毕卓素好纵酒,曾作诗道:“右手持酒杯,左手持蟹螯,拍浮酒船中,便足了一生。”这首放荡的诗歌,最能表现元康年间士大夫的精神状态。
东堂之内,朝臣嗡嗡半晌,皆顾左右而言他。最后,还是贾谧为石崇毒杀王恺一案定下调子:
“石公携带鸩鸟到江北,确实触犯大晋律例,可判二岁刑,折赎金一斤……至于傅大人指称石公毒杀王公,罪名不成立。当时在金谷园,王公自己送上门去,非要与石公打赌,自愿尝毒,当场人众,皆可作证。”
众臣唯唯。
也就是说,贾谧轻描淡写,判定石崇与王恺之死完全无涉,只因他携带鸩鸟雏鸟过江,才判罚一斤黄金的罚金。对家富亿万的石崇来说,这点罚金,九牛一毛而已。
晋朝袒护门阀贵族,根据当时的律令,赎死,也只需黄金二斤。
“……好了,王公因毒而死,让人叹惋,他毕竟是文明皇后之亲弟,薨逝之后,朝廷应该予以赠谥,希望大家来就此议一议。”为了阻止傅祗继续就石崇毒死王恺之事当众与人争执,贾谧转移话题。
眼见张华、王戎、王衍等人对此缄默不表态,傅祗气闷之余,也无可奈何。
听贾谧言及王恺的谥号,傅祗气冲冲地表示:
“王恺以帝舅之尊,不知谦抑,骄奢淫逸,肆意妄为,做作所为,无所顾惮,如今身死,遭人嘲笑,极伤大臣体面。谥法曰‘怙威肆行’为‘丑’,我认为,给他谥号‘丑’,最为合适!”
殿上又是一片嗡嗡。
王衍首先站出来反对:“王恺少有才力,历位清显,虽无细行,有在公之称。如果朝廷赐谥为‘丑’,有失恩德公允。”
张华也摇头:“王恺,文明皇后亲弟……其兄王恂,通博文义,在朝忠正,崇明《五经》,武帝时代立功立德,王氏之于大晋,可算不薄。而‘丑’之为谥,未免过贬……”
听张华如此说,在场众人安静,没有立即附和贾谧,也不敢赞同傅祗的建议,静观事态发展。
楚王司马玮被诛后,张华以首谋之功,即拜右光禄大夫、开府仪同三司、侍中、中书监,授以金章紫绶。元康六年,张华又接替去世的下邳王司马晃为司空。即使贾南风、贾谧姨甥二人宫内密谋,也都认为张华出身庶族,儒雅有筹略,此人进无逼上之嫌,退为众望所依,所以贾氏很希望借助他来统提朝纲,处理政事。当然,朝廷真正的大事,贾南风、贾谧还需倚重与他们有亲戚关系的裴和贾模。而裴頠、贾模二人,一向敬重张华,故而他们在朝中向来相安无事。张华尽忠匡辅,弥缝补阙,所以,数年之间,虽然痴帝毒后当朝,朝中还算晏然。张华本人深恐外戚干政会导致国家败亡,曾作《女史箴》呈入宫中给贾南风看,以为讽谏。贾后为人虽凶妒,也知张华无他意,纳而不责。
然而,为了让傅祗有台阶下,贾谧这次根本没有听从王衍、张华的建议,他板着面孔,出人意料地宣布说:
“傅大人所说极是。王恺身为贵戚,不能做朝廷表率,行事唐突草率,死非其所,宜谥为‘丑’……”
听贾谧如此说,张华、王衍皆噤口。
石崇心中暗喜。王恺这个与他斗富多年的老对手,不仅被自己当众毒死,死后还被朝廷盖棺论定,赐谥为“丑”,他终于解了多年怨恨。
王衍似乎还不大死心,他轻轻拉扯一下身边侍中裴頠的袍袖,想让他出头替死去的王恺说说话,争取一个好听点的谥号。
“夷甫啊,如今朝中士大夫,饰为高谈之具,深列有形之累,盛称空无之美。如此一来,一唱百和,往而不反。士人皆薄综世之务,贱功利之用,高浮游之业,卑经实之贤。如此浮波成流,对天下不利啊……”
裴頠对死人王恺的谥号问题一点也不感兴趣,反而和王衍探讨起“空”“无”的问题。
作为开国元勋裴秀之子,裴頠自幼以聪慧著称,年十四,即为太子中庶子,迁散骑常侍。他与王弼相仿,在弱冠之年,即能写成《崇有论》一文,宗纲在于挽救名教朝纲,反对当下流行的“贵无论”,力图恢复儒学的主导地位。
从魏朝正始年间开始,玄学大盛,特别是“贵无之学”盛行。此后以往,清谈务虚之风遍及朝野,致使儒学渐趋衰落,士大夫中更是有不少人纵欲放荡,视礼法如无物。
王衍对裴頠这个话题很有兴趣,马上辩解说:“尚自然,崇玄妙,才能雅远旷达。理政做人,当以‘无’为本……”
“夷甫之言差矣。如今士大夫,立言借助虚无,谓之玄妙;处官不亲所职,谓之雅远;行事忘其廉操,谓之旷达……如此怠慢纵放,悖吉凶之礼,忽容止之表,渎长幼之序,混贵贱之级,让人忧心扼腕……有人聚集士人纵饮欢歌,裸裎亵慢,甚至对弄婢妾,丑行秽态,无所不至,德行大亏!”裴頠言辞滔滔,情绪激动。
“裴公所言,大似谬误。我辈贵‘无’,乃何晏、王弼二位先辈所述之‘无’,亦即老庄所讲之‘无’,其目的在于‘无之以为用’,以‘无’为体,所以最终能无所不有,无所不通,无所不往。王弼曾言:‘天地任自然,无为无造,万物自相治理。’由此而往,无为于万物,而万物各适其所用……”王衍狡辩。
一旁有见识的朝臣都听得出,王衍并非对老庄和《易经》有特别深入的研究,他只会纵横狡辩,一向以清谈成名。虽然王衍总能口若悬河,细究之下,他的话前后矛盾。但他名声在晋朝确实太大,职位又显,以至于在这位大名士倡导下,洛京浮诞日益成为风俗,士大夫谈玄成风。
“夫万物之有形者,虽生于无,然生以有为已分,则无是有之所遗者也。故养既化之有,非无用之所能全也;治既有之众,非无为之所能修也。心非事也,而制事必由于心,然不可谓心为无也;匠非器也,而制器必须于匠,然不可谓匠非有也……”裴頠顿时来了精神,言谈侃侃,在太极殿东堂大谈他的“崇有论”。
贾谧对裴頠和王衍的对话半懂不懂,倒是非常感兴趣,凑过来细听;石崇、潘岳等人也饶有兴味,不停点头;王戎、张华等,伫立一旁,捋须不语……
绝席而坐的傅咸一脸怅然,他对身边年纪相仿的族叔傅祗说:“朝廷上下,其实只分两派人物,一派尚虚无,一派尚奢侈。此辈终日玄言,弃孔孟经典而尚老庄,蔑礼法而崇放达,耽误政事,不能有丝毫匡救时艰。唉,礼教沦亡,士大夫误尽苍生,长此以往,恐怕祸不旋踵了……”
傅祗嘿嘿两声,默然不答。看到众人皆忙于谈玄论道,无人关心朝政,傅咸愤怒之余,当廷高言道:
“司徒王戎,禀性贪婪吝啬,聚敛无度。他居高官显位,随波逐流,对国事漠不关心……按照古代典制,官吏三年考核一次,经过三次考核后,才能决定升迁。王戎擅改旧制,任人唯亲,随意调升官吏,驱动浮华,亏败风俗,应该罢免王戎官职,以敦风俗!”
看到傅咸敢于当众弹劾司徒,大臣们都扭头看着他,没人出声。
“傅咸,你如今职务,乃司隶校尉……弹劾王司徒违背典制,对你来说,大概超越你职权了吧,我想,这并非你分内之事。依我之见,越权奏事,反而应该就此免掉你的官职!”
众人凝目。说话之人,超出大家预料,乃赵王司马伦。
依据晋朝制度,像司马伦这样的尊亲王爷,在朝廷上都有专门的坐床摆在上首。作为宗室,一般来讲,这些人不会当众发表自己的意见。赵王此次之所以贸然发言,正是站在他身后的孙秀撺掇使然。
孙秀善于察言观色。他知道王氏家族势力强大,看到傅咸当廷攻击王戎,自然力劝赵王司马伦当众表态,以图在阀阅大族中争取更多的支持和好感。
司马伦身长体瘦,满脸长着浓密杂乱的白胡子。他右眼眼皮上面长着一颗大肉瘤,面相非常凶恶丑陋。当他恶言相向之时,睁一目眇一目,样子看上去凶恶异常。
“我身为司隶校尉,职责就是纠察官吏违法乱纪!王戎虽贵为司徒,但我司隶校尉,自可以与御史中丞一起行权,纠察皇太子以下文武百官!”面对赵王司马伦咄咄逼人的呵斥,傅咸毫不退缩。
王戎是个老滑头,他赶忙向傅咸和司马伦各躬身一揖,谦恭地表示:
“赵王殿下爱护老臣,我在此向殿下致礼!我行事不谨,傅大人所说,非常有理,待御史提出书面弹劾后,如果傅大人所讲皆实,我定当辞去职务……”
不等傅咸表态,贾谧变得非常不耐烦,他咳嗽一声,挥手对朝臣说:
“今日暂且议到这里,应皇后之命,我还要去东宫陪侍太子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