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金谷园(四)
书名:南北英雄志·驺虞幡作者名:梅毅本章字数:3483更新时间:2024-05-25 15:10:59
小儿手臂般粗的蜡烛,在庭院中遍竖,照得夜晚如白昼一般明亮。半明半暗处,有文士趁着酒意,摇摇晃晃和侍婢们亲昵地打情骂俏。弦歌声中,宾客们频频举觞纵饮。
“后将军到!”远处大门外,金谷园的仆从一声接一声高声传呼。
一匹毛色乌黑发亮的高头大马,踏着轻勾的步伐,神气活现地穿门而入。嘚嘚的马蹄声,让在场所有人皆侧目而视。
来人,乃文明皇后之弟、贵戚王恺。杨骏之诛,他也分得一份功勋,被朝廷封为山都县公,增邑一千八百户,迁龙骧将军。不久后,王恺因骄纵免官。但毕竟他是贵戚,很快被委任为后将军。
这位世族国戚,本性豪侈,他平生“功绩”,不过就是多年来与石崇之间骇人听闻的斗富经历。王石二人,除了争用麦芽糖水刷锅、以蜡烛当柴做饭,著名的斗富事例,人所共知:
武帝之时,倚恃自己帝舅身份,王恺曾经向武帝从内库中借来一株高达二尺的红色珊瑚树。这株珊瑚,枝柯扶疏,世罕其比。携带此物,王恺直入石崇宅邸炫耀。石崇一笑,并不多言,高挥手中铁如意猛力砸下,珊瑚树应手而碎。惋惜之余,王恺认为石崇是出于嫉妒才毁宝,登时跳脚,声色甚厉,对石崇大骂不止。石崇莞尔,言道:“王公不必如此,我还你一棵就是!”于是,石崇仆从出动,搬取出数十棵珊瑚树,环置于王恺左右,任其挑选。其中,最高珊瑚树达三尺、四尺之高,条干绝世,光彩溢目,即使皇宫中也没有如此稀罕之物。而像王恺刚才小心翼翼搬来比富的那株二尺高的珊瑚,石崇宅中多不胜数。见此情状,王恺怅然若失……
武帝崩后,王恺顿失怙恃,地位大不如前,但他豪纵之气犹在,行事无所忌惮。世易时移,众人现在看到他,厌恶大于畏惧。特别是座中刘舆、刘琨兄弟,少年时代由于言语孟浪,得罪过王恺。有一次,兄弟两个人双双被王恺灌醉后,差点被他活埋。当时还是石崇机警,用水把刘氏兄弟二人激醒,救走了他们。如今,看到这位当今皇帝舅公,二刘皆暗中切齿。
王恺骑马,一直行到贾谧榻前才下马。身为晚辈,贾谧不得不起身向他致意。这位贵戚老头子风度确实潇洒,迎风散发,满庭皆可嗅闻到他身上的香气,真不知他熏了多少西域异香。
王恺头发梳得直直的,中间一条发缝特别明显,油光可鉴。大概因最近久病,他的鼻子比起从前来说,看上去又红又大,似乎是长期外感和酗酒造成了消不掉的肿胀。而他昔日漆黑的唇髭,似乎也耷拉了下来,很像无精打采的鼠须。
鼓动着他红得发亮的鼻翼,王恺慢条斯理地与众人见礼。说话时,他依旧带着阀阅傲视天下的调门,挺直上身,保持着贵族优雅风度,尽一切努力向众人炫耀他的富足、才智和派头。任何时候,他都摆出一副高傲、冷漠、舒坦和唯我独尊的样子。当然,皇宫内苑除外。
“季伦啊,最近,我在朱雀大街新盖了一座宅邸,所有房屋内壁,都用赤石脂来涂刷……”坐在独榻上,杯酒未饮,王恺手持麈尾,就开始向石崇炫耀。
“呵呵,王公,我金谷园周遭所有的猪圈,都让仆人们用赤石脂来粉刷……如果您不信,宴后我带您去四处看看。”石崇笑着说。
闻此言,刘琨哈哈大笑。陆机的弟弟陆云这个人,在当时以患“笑疾”著名,所以更是忍俊不禁,狂笑起来。他笑得喘不上气来,惹得在场众人都跟着笑起来。左思的笑声更特别,如同母鸡被踩压了脖子,挤榨似的声音,鬼哭狼嚎般,更增添了笑声的滑稽意味。
诗会的召集人贾谧本来就是轻薄之辈,至此也伏案狂笑不已。酒觞倾倒,他袖子上沾满了酒。
王恺表面若无其事,强自端坐,但他喉结乱滚,心中非常恼恨。
“季伦,听说你在荆州任上,常常与手下军人化装成强盗,劫掠往来客商,想必抢了不少好东西吧……看当下宾客盈门,能否让我等一观啊?”王恺语带讥讽地说。
石崇并无惭色,举觞道:“王公,江南之地富庶,往来客商众多,我怕他们为富不仁,故而常以抢劫此辈为乐事……不过,我在荆州所掠之物,别人认为是奇珍异宝,对王公而言,不过是普通物事罢了。”
“季伦,不要如此说……”王恺心内怒气更盛,表面依旧佯装平静,“荆州物产丰殷,肯定有稀奇的东西……你不要不舍得,拿来与我等一观。再珍稀的东西,人死了也带不走啊。”
石崇低头想了想:“……倒是有种东西很稀罕。”
“何物?”王恺眼睛发光。他很希望石崇拿出那种东西来之后,自己能找到口实借机反过来羞辱石崇。
“鸩鸟!”
“鸩鸟……鸟,有什么稀奇?”王恺有些茫然。
“鸩鸟,江南特产。它是一种漂亮大鸟,脖子间有圈熠熠发亮的羽毛,眼睛颜色血红。鸩鸟,真的很稀有啊,它们喜欢筑巢于深山之中高达数十丈的毒栗子树上,天天食用有毒蛇蝎。鸩鸟筑巢的毒栗子树,下面数十步内,寸草不长。因为,它的羽屑和污垢落下来,足以让植物枯死。我曾经深入山中,亲眼见过,鸩鸟粪便落在石头上,把石头都能毒裂……所以,捕逮鸩鸟非常危险,只要不小心,身上沾到一丝鸩鸟之毒,必死无疑!”
“如此说来,人们所说的鸩毒,就是鸩鸟制成的了?”王恺也感好奇。
在座众人,都感稀奇,倾耳细听石崇的故事。
“嗯,鸩毒,就是用鸩鸟的内脏或者羽毛浸酒制成……鸩鸟分雌雄,雄鸟名‘运日’,雌鸟名‘阴谐’,江南人把它们称为‘同力鸟’。其中,雌鸟的毒性,大过雄鸟……”石崇煞有介事。
“我记起来了,朝廷曾多次下令,禁止鸩毒,规定鸩鸟不许运送过江,有私运鸩鸟到江北者,会被判重罪……”王恺说。
“是啊,朝廷是有此令……怎么,王公,您还想去廷尉那里告发我吗?呵呵……”石崇满脸的嘲讽。
“我王恺不是小人,怎么会去告发你私自带鸩鸟过江……呵呵,只不过,我不信你的故事。季伦,切勿吹嘘太过,编造故事炫示众人啊……”
石崇挥手。
很快,一个仆人匆匆而上,提拎着一个金丝编织的鸟笼,里面,果然蜷缩着一只样子奇怪的雏鸟。
众人皆探头细看。
乍看上去,这雏鸟很像是一种鹰,紫黑色羽毛,长脖,赤喙,个头比鹰略大,又像是大雕或者猫头鹰的雏鸟。
受到惊吓,雏鸟呱呱大叫数声,听上去很瘆人。
“鸩毒只是传说中的东西!季伦,你是拿一只鹰雏来哄弄我们啊……”王恺哈哈大笑起来。
石崇不言声,待王恺笑够后,他才咄咄逼人地说:“王公,你如果不信,我们可以打赌,就赌我这里有鸩鸟制成的鸩酒。有胆的话,你可以尝一口……如果你不死,这偌大的金谷园,我就赌输给你!”
整座庭院内,鸦雀无声。
在场的“二十四友”和仆从侍婢,皆把目光聚集在王恺身上。
“医书上说,人有饮吞鸩酒者,身发寒战,白眼朝天,忽忽茫然如大醉状,口不能言,抽搐片刻,即眼闭而死!如此剧毒,我谅王公不敢……”刘琨幸灾乐祸,他挥起手中麈尾,在一旁撺掇。
左思也凑热闹,哈哈笑着,用尖细的嗓音说:“我听说啊,鸩酒的味道,恰似上等好酒,鸩鸟羽毛、内脏稍稍浸入,既可拿出,酒色香味不变……鸩毒之酒,只要一入口,顷刻间五脏俱溃,神经顿时麻木,无痛而死。如此死法,也算好死啊……”
哈哈的笑声在席间不断响起。
王恺胡须颤动,气得发抖。
“老夫就和你赌一回!拿鸩酒来!”王恺大叫,有些失态。
石崇神色不变。他拍手示意,仆人拿来一个封好的坛子。
石崇打开酒坛,一股酒香顿时氤氲在空气之中。他亲自满斟一杯,递到王恺面前:“请王公细品!”
王恺端着酒杯,愣了一下。忽然,他脸色怪异地笑了起来,笑得呛到了自己。“季伦,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把预制好的毒酒给我喝,我就是死了,也不是被鸩酒毒死的啊……”
石崇微笑,点点头。他回头又嘱咐几句,仆人再次拿来一个琉璃盏,搬来一坛未开封的酃醁酒。
石崇先打开酒坛,自己从中倒出一盏,当众饮下。然后,他把那个珍稀的西域琉璃盏摆放在王恺面前,重新倒满酃醁酒。
接着,石崇起身离席。他从食具盒中取出一把玉柄小刀,走到鸟笼前,探手取出了那只鸩鸟雏鸟。
石崇动手利落,立刻把鸩鸟摔在地上。
雏鸟哀哀鸣叫,在地上扑腾、挣扎。石崇用脚踩住雏鸟的爪子,弯腰切下雏鸟的头。他以刀尖捅入,剜出一些雏鸟的脏器。接着,他小心翼翼举着刀,把滴血的脏器置于琉璃盏上方,滴些怪异发黑的鲜血在酒盏中……
众人面面相觑之际,石崇端起琉璃盏,高声对王恺说:“王公,此酒现做现饮,非常新鲜。众目睽睽之下,我绝无诈作!”
接着,石崇从食案上拿起一透明水晶钵,向王恺晃动着,满脸嘲讽地说:“王公,这是西域石蜜……我曾拿家奴试过鸩毒,他临死的时候,只说了一个字,苦,不如我替您在酒里面加点石蜜吧……”
王恺脸色有些发白,接酒盏的手也哆嗦。不过,他兀自强装镇静,接过石崇递来的酒,嘿嘿冷笑着说:
“季伦啊,大家都看着呢,如果我饮尽此酒不死,这金谷园,可就是我的啦……到时候,贾公及诸公诗会,依旧可以在此举行,我做东主……”
石崇一言不发,冷冷望着王恺,示意让他立刻喝下盏中之酒。
庭院中寂静非常,连树叶掉在地上,都能听到声音。
不得已,王恺咬咬牙,猛往后一仰头,把盏中酒一饮而尽。
酒入喉中,受电击一般,王恺脸色突变,双手乱抓,迅即向后跌倒,重重摔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