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后宫天下（二）

张弘跪地叩首，口中喃喃“深谢皇后信任”。对他来说，面前这个步履沉沓、身材臃肿、心地阴险的妇人，不仅仅是同谋，而且与自己一损俱损、一荣俱荣。忍耐了那么久，在东宫内蛰伏已久的奴才生活，终于随着太子为帝、杨骏与楚王等人的被诛而改变。如今，皇后及其家族成为洛阳乃至天下的主宰，自己一个奴才的荣华富贵，终于成为活生生的现实。

有时候，就连张弘本人，也难以把从前的自己和今天的自己联想到一起。难以想象，如果不是自己从前在东宫替痴呆太子起草过那些至关重要的奏疏判文，今天是否能受到皇后如此宠信呢？人生就像一场梦，奴才，贵臣，不同的身份、形象，会如此神奇地接二连三轮番出现。真让人难以相信，这一个张弘，竟曾经是那一个张弘……全亏上天灵巧的操作和自己关键时刻的当机立断，那一个，终于变成了这一个！

同一具躯体，同一个肉身，因为命运的不同而不同！

贾皇后，这个外表粗劣的女人，内里有着一颗狠毒的心。但是，只要能望着她日益宽大的、长着点点红斑的脸颊，匍匐在她那便便大腹下热烘烘腥臊的毛丛中，宦者张弘还是感到一种从别处得不到的安全感。

在这个毁灭和破坏的时代，谁最卑鄙、最残忍，谁才有可能生存得最长久。哪怕有一丝犹疑和柔仁，最后的结局，肯定是和那些三宗五族一样，变成胡乱倒伏在刑场上的鲜血淋漓的肉体……

对普通人来说，当生活满足了他们压抑已久的欲望之后，往往会消融他们昔日的自负或者阴毒，人性会日益舒松、亲切。但是，皇宫内院的这些宦者，即使躯体上衰老到来，也丝毫不能让他们在性格、心灵方面发生任何与从前迥异的变化。如同湿润台阶暗处的苔藓一样，季节会改变它们的颜色，但改变不了它们的本质。

嗜血、残忍、多疑，是宫内参与机要的宦者们共同的性格。

宦者，本质上是一种寄生宫廷的动物。主子荣显，他们就荣显；主子一朝失势垮台，他们肯定身败名裂。所以，往往宦者们对于时世的思虑，远比主子们更长远，更悉心。

“皇后，如今杨骏已诛，汝南王、楚王又除，京城之内，无人敢掣肘，您自可肆意行乐，安享荣华……但据奴才观察，皇后您时露忧色，想必还有心事……”张弘小心翼翼地说。

贾南风站住脚步，长长叹出一口气：“亏得爱卿你察言观色，甚得我心……如你所知，我与皇帝，只生过一女，并无子嗣。如今的太子司马遹，乃谢氏所生，非我骨肉。从长计议，这太子乃我的一大心病啊。”

“即使太子日后继位，你尊为皇太后，想必安享尊荣……”张弘如此安慰道，可话语刚一出口，他就意识到自己说错了——不久前被饿死的皇太后杨芷，也尊为太后，由于皇帝不是亲子，还不是照样被贾南风虐待致死。“……皇后您春秋正盛，来日方长，日后肯定能生出男嗣。到时候，以嫡继统，您和皇帝的儿子定会被推立为太子……”

贾南风闻此言，脸上更添忧愁。“皇帝呆痴日甚，如今不能行房，我哪里还能和他生出男嗣啊……我为此日益忧心，太子司马遹自幼聪明，倘若日后得立为帝，福祸难测啊……”

一脸忧色的贾南风对张弘来说，看上去又生疏又熟识。之所以生疏，是因为骄横跋扈的她很少对外显示出如此担忧之色；之所以熟识，是因为对这位阴毒的皇后来说，任何阻碍她肆意行事的东西，她都会处心积虑地加以清除。

张弘迟疑片刻，左右探视一番后，确信没有旁人，低声说：

“恕奴才死罪……皇后您大可恣意行乐，只要您能怀孕有娠，京城之中，普天之下，谁敢说您所生之子不是皇帝之子！”

闻此言，贾南风眼睛一亮，面色变得特别和悦可亲。

这么简单的道理，忽然被一个宦者说出来，确实使得贾南风惊奇不已。她意识到，诛除楚王之后，她已经浪费了那么长一段时间，为了那么多根本不需担心的事情忧虑。如今，美妙的、恣肆任意的生活，将会开始。那样鲜活的未来，被这个宦者说出来了，被自己分泌出来了……这，就是为所欲为的生活！

贾南风感到地面强力地支撑着她，忽然意识到从现在起，每时每刻她都会栖息在帝国令人头晕目眩的顶端，再无困乏和恐惧！一种类似天旋地转的陶醉感觉，使得这个丑陋的妇人高兴得禁不住笑出声来。

天界那美好的铃声，那么遥远地响了起来。她闭上眼睛，似乎自己飞升起来，谛听这天籁般的铃声。她似乎预见到，无休无止的那么多年年岁岁，那么多恣意纵情的欢乐，瞬时之间，皆潮水般涌来……

“如今皇后您生杀赏罚大权在手，一切均可从容计议……”虽然皇后大悦，张弘依然赔着小心，进一步阐述自己的建议，“太子司马遹，轻佻好动，随情任性，日后定会令宗室、大臣们失望。到时候，换易太子，还不是皇后您一封诏书的事情……”

看到贾南风越来越高兴，张弘依旧克制着自己，以免露出特别得意的颜色。

关键时刻，这个宦者恨不得有时间为自己的同一张脸准备成百上千个适合它戴的面具。随主人的欢乐而欢乐，随主人的忧伤而忧伤，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

皇后贾南风这样的女人，心机深险，性情毒辣，怨恨易升，探知她的内心，对像张弘这样的宦者来说，太重要太重要了。哪怕是做错一件事，说错一句话，或者轻微的不慎，都会引发置人死地的轩然大波。

可是，依据自己这双老练的、善于观察的眼睛，张弘坚信，他能从皇后这副面容上，看到她内心所想的许多东西，能揣测她细微的感觉，能发现十多年来掩盖着她年龄变化的希望、恐惧、习惯……

皇后身上，具有那种遗传的傲慢和阴险，每当她利用某个凶恶的眼神或某种激烈的声调表达自己的想法之后，注视她的人一定会联想到她的家系。

贾氏家族，众所周知，缺乏道德感，缺乏人情味，缺乏忠心，缺乏宽大胸怀。特有的阴鸷，总会从贾南风滴溜的眼珠中闪现，旁人从中感受不到任何谦恭和温柔。特别是她肉欲十足的嘴唇，洋溢着感官享乐的滋味。但不容否认的是，这个丑陋黑肥的女人身上具有一种威望，一种让人心悸的东西。

每当谋及杀人或者是颠覆，她黑红的面色总会显现出一种鲜艳的桃红色。这朵黑桃花，在她本来就红润的双颊上盛开，犹如把某种肉红色的颜料放进了冻肉中一样。

每当张弘看到皇后这样的面色，他心底就会生出一种战栗，联想到鲜血和死亡。

美好的午后，清风阵阵敲击着松树。在那色泽鲜亮的水面上，粉红的荷花散发出柔和的光彩，隐藏着宫廷波谲云诡的日常生活，一切似乎充满了魅力。

那么多血腥、阴谋，都安眠在皇宫内苑的回忆中。当人们走过这些地点的时候，那么多久远的往事包围过来，让人有一种冲动，一种投身其中的欲望。

贾南风黑肥的脸，逐渐弛缓下来。她忽然感到欲火焚身。这种欲望，在此时此刻并不是对人，而是一种对面前这种景色、对皇权的欲望——完全占有的幻觉，恣肆地弥漫开来。皇宫景色所撩起的欲望，比起肉欲的快感更让人禁抑不住。

她把口中含着的一块上等西域玉鱼吐出来，递给了张弘，然后，轻轻叹了一口气，像是自言自语地说：

“太子司马遹，非我身上肉，如鲠在喉，不除不快啊……爱卿，你善为我思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