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毒怨

出乎皇后贾南风的意料，位于洛阳城西北角的金墉城，外表看上去非常高大坚固，甚至可以说是富丽堂皇，几乎没有任何普通监狱那种挤仄逼压的感觉。

走进去，可以发现，金墉城所用的砖石、木料，与宫内的建筑几乎一样，只是门窗狭小许多。特别是囚所的窗户，仅仅是一个约三尺见方的四方洞口，裱糊纸张，紫黑颜色，看上去很森然。

金墉城，魏文帝时期建造，当时和日后，专门用来关押皇族犯人。两面高墙，依凭洛阳城兜拐处坚厚的城墙，然后再用条石、重砖层层砌垒，最终建成了这个让所有洛阳人都深感神秘的皇家监狱。

春天，阳光特别明亮，照在身上暖暖的。打开紧靠城墙处的一个囚室的沉重木门，贾南风马上感觉到一股阴森的凉气扑面而来。

在这个囚室里面，囚禁着贾南风的婆婆杨太后——武帝皇后杨芷。

距离大门不远处的地上，仰面躺着一个身穿紫色深衣的女人。她瘦如枯柴，奄奄一息，一只脚光着，另外一只脚蜷缩弯曲。截短的乱发，覆盖在她凹陷下去的脸上。如果不是胸部稍有起伏，她几乎就是一具横陈在地上的死尸。

如此悲惨女囚，正是已经被饿了八天的杨芷杨太后。

杨骏当初被族诛，晋廷应大臣所请，鉴于杨芷太后的名分，只是把她幽禁于永宁宫，并以皇帝名义下诏，表示要全护杨太后生母庞氏的性命，把她与杨太后一同囚禁。

出于炽烈的报复心，贾南风唆使大臣不停上奏杨太后之罪。最后，有司推议论定：

“皇太后阴渐奸谋，图危社稷。乱起之时，皇太后飞箭系书，奖募将士，与杨骏父女同恶相济，自绝于天。依照大晋律法，特废皇太后为‘峻阳庶人’。”

诏旨下达后，大臣当中，唯独张华力奏求情。他认为，杨太后并非得罪于先帝，只是对当今皇帝没有恪尽母职。为此，可以依照汉朝废赵太后为“孝成后”旧例，贬去杨太后“皇太后”位号，改称“武皇后”，让她迁出太后宫。这样做，可以保全当今皇帝对这位皇太后的“始终之恩”。

贾南风不许。出于旧怨，她非要置杨太后于死地不可。

廷议之后，晋廷发旨：

“皇太后谋危社稷，不可复配先帝。贬去皇太后尊号，废囚金墉城。”

诏下，杨太后被废为庶人，她身边的侍御皆被剥夺，以囚犯身份被押入金墉城。

至此，贾南风仍然不解恨，安排党羽大臣继续上奏，指称杨骏之罪属于谋逆大罪，不能饶恕家属。既然杨太后本人已经被废为庶人，其母庞氏，理应付与廷尉执行斩首。

诏旨很快发出。杨太后的母亲庞氏身颤步摇，被廷尉派出的官吏从金墉城囚所中牵出行刑。当时情形，非常惨烈——杨太后跪地，自己用剪刀剪短头发，口称有罪，上表给贾南风，自称“臣妾”，哀求自己名义上的儿媳贾皇后能下旨保全母亲庞氏的性命。

廷尉吏早已从贾南风处得旨，坚执不从。几个壮汉，凶神恶煞般，当着杨太后的面，对她母亲庞氏予以斩首之刑。

彼时彼刻，贾南风就站在金墉城高处的城墙上。当时，她让宦者高举步辇，以便于自己能无遮拦地遥望行刑场面。看到昔日尊贵无比的太后杨芷泪流满面，跪地向刑吏叩首，贾南风胸中升起无限的快意。

大刀落下，鲜血飞溅。看到杨芷抱持其母无头尸体哀呼号叫的惨状，贾南风忍不住笑出声来……

如今，洛阳大定，汝南王司马亮、太保卫瓘、楚王司马玮相继被设计除掉，囚在金墉城的杨太后，显然也是一块必须除掉的心腹之患。

一脸胭脂红覆盖着雀斑，贾南风神情轻松。她用绸帕捂住鼻子，厌恶地仔细审视躺在地上处于弥留状态的杨芷杨太后。

这位昔日让武帝那样神魂颠倒的美人，贾皇后名义上的婆母，其实比贾南风只大七岁。杨芷母仪天下多年，如今落到如此凄凉的地步，就连贾南风身后的宦者和宫女都纷纷掩面，不忍细看。

即使濒临死亡，杨太后脸上依稀还能看出昔日让人惊艳的美貌。世家大族遗传的高贵与美丽，如同藏匿在种子内核的某些神秘部分，很难被岁月、死亡所摧毁。

即使杨芷的脸完全塌陷下去，她那笔挺的、完美的鼻子，依旧高傲地耸立着。

生命确实脆弱。八天没能进食，杨芷的身体衰弱至极，只残存了一丝的气息。微微地，她晃着脑袋，本来紧闭着的嘴唇翕动了一下，似乎感觉到了一些什么。她轻轻摇动了一下肩膀，皱眉蹙额，噘起嘴巴……

贾南风笑了。昔日的怨毒，完全变成了如今居高临下的幸灾乐祸。

“不知道杨太后还认不认得我？”她微笑着问身边的宦者张弘。

“她都饿成这个样子了，哪里能认得皇后您啊……嘿嘿，认出来您也没什么意思，我估计，她现在不能给您带来什么出人意料的乐趣了。”张弘赔着小心，说。

躺在地上的杨太后似乎有了一些意识，她扭动了一下身体，胸脯明显地起伏起来。忽然，她张开了眼睛。

杨芷这双眼睛，张开之时，让在场所有的人都感到诧异——一个垂死之人，那双眼睛竟然美丽不减当年！

让贾南风感到恼怒的是，杨太后睁开眼，看到自己后并没有马上收回目光。她直瞪瞪地看着自己，眼光定定的。

这种无所畏惧的直视，贾南风认定是对自己无礼的冒犯。她顿然大怒，心烦意乱起来，刚才心中洋溢着的那种充满嘲弄的欢乐，褪色了许多。

贾南风压下心中怒火，暗中想找出一些挖苦的话语来刺激杨太后。让她深感愤怨的是，杨太后依然那么美。特别是她的眼睛，还能让人从中看到一丝亮光，似乎显出某种对别人的怜恤的意味。这个一度母仪天下的太后，在如今角色颠倒的时刻，反而变得神秘莫测起来，她一点不像贾南风想象中那么软弱。

当然，她肯定抵御不住死亡的袭击，但她骨子里面的高贵，看上去并没有被彻底击垮。

已经处于全瘫痪状态的杨芷，她的灵魂，应该有一半都深入到墓穴的深处了。她的肉身，也肯定再不能从坟墓半开半合的缝隙中走出来。

贾南风满怀恶意地想，如今的杨芷，应该低垂着脑袋，佝偻着身子，颤抖着嘴唇。如果有一些气力，杨芷应该跪起身来向自己求饶才对。

贾南风非常想看到的场景，应该是这样的：杨芷的双手痉挛，她的脸在发灰的头发底下僵硬着，眼皮应该如同每个快死的人那样胶合在一起，她的嘴皮不住地哆哆嗦嗦，即使临死，也要喃喃地哀求祈祷……但是，杨太后的脸，依旧能让人认出，依旧残存昔日的美貌，甚至五官都始终端正得无懈可击。

惨白的脸色，使得杨芷脸部轮廓近乎怪诞地明晰。

被禁闭在囚室中已经饿了八天，杨太后脸上那濒死的、昏昏欲睡的倦容，依旧不能掩盖她母仪天下的庄重风采。

惊讶之余，贾南风感觉到面前所见的这种情况叫她难以容忍。她非常想跳近前去，亲手用小刀割断躺在地上完全没有抵抗能力的杨太后的喉咙，如同在自己宫内宰割锦鸡那样……

恨恨之余，贾南风撩起裙裾，抬起脚，使劲踩跺杨太后的脸。

杨太后的眼睛依旧张开，微微呻吟了几声。她太过虚弱，连躲避的动作都做不出来。

贾南风狠命地踩，踩，踩……她要踩烂杨太后的娟娟风致，踩烂她那惹得武皇帝神魂颠倒的嫣然一笑，踩烂她的花容月貌，踩烂她动人的酒窝，踩烂她曾经艳如桃花的双颊。

杨太后身体抽搐着，濒死的眼神逐渐变得迷惘。渐渐地，她眼睛里面的活人气息夕阳般离去，生命迅速消殒。奇怪的是，在她闭合眼睛的那一刻，脸上竟然现出了浅浅一笑。

贾南风更加气急败坏。她原地转了几圈，忽然看到一直跪在墙角处的两个狱吏，命令他们说：“过来，给我掐死她，掐死这个贱货！”

“……小人不敢，小人不敢……”身材比较瘦小的狱吏往后退缩，声音中带着哭腔。

“不做？我诛你三族！”贾南风说着话，径直走到那个狱吏面前，用脚猛踹，把那个狱吏蹬翻在地。

跪在旁边那个身材比较肥壮的狱吏连连叩首，说：“禀报皇后，臣之犬子年纪轻，待微臣来行事……”

待贾南风仔细观瞧这两个狱吏的面相，发现他们皆大鼻细目，扇耳乌唇，原来，这狱吏二人是父子。

壮年狱吏连滚带爬，膝行而进。他跪在杨芷近前，挺起身，扑上去，死命掐住了这位本来正在咽气的太后的脖子。

狱吏气喘吁吁，紧张加上恐惧，使得他的两只大手一直紧紧掐住杨太后的脖子不放……

囚室内静得可怕，人的颈骨断裂的声音，传入每个人的耳膜。

贾南风身后的十余名宦者和随侍的宫女，都不由自主地跪倒在地，屏住呼吸，不敢观看杨太后被掐死的场景。

杨芷的脸，终于变丑了。她紧闭的双眼渗出鲜血，在她惨白的脸上形成了一道道的痕印；她的舌头吐出来，紫色的，耷拉在嘴唇旁边；当狱吏松开手后，杨芷的一只眼睛微微张开，眼珠看上去模糊不清，如同刷了一层有色雾障；她久遭饥饿的身子显得更加瘦弱，皮肤异常苍白，仿佛体内注射了某种可怕的白色腐蚀液体，让皮肤顿然失去了一切光泽……

杨芷昔日的天姿国色，如今荡然无存。她的脸上，明白无误地挂着死亡的阴影。

失去生命后的那种特有的僵硬感，在她那羸弱得可怕的面孔上凝结。

贾南风满意地点点头。

不知为什么，当她凝望杨太后那神色凄怆的悲惨面容时，心中涌起乱七八糟的记忆。她忽然想到，这位被掐死的太后，按照血缘关系，其实还算自己皇帝丈夫的姨母……

阳光，从门外照射进来。死人的面孔，看上去显得那样变幻不定。岁月侵蚀，根本比不上突如其来的暴横死亡。杨太后已经没有任何生气的脸上，呈现出一种接近锈蚀的痕迹。

仔细观看，杨芷脸上被贾南风踩破的皮肤已经渗出血来，呈一小块一小块的玫瑰色，很像破碎的贝壳。而一个难以说清楚的小肿块，在死去太后的左眼下面突出来，看上去丑陋至极。

曾经妩媚迷人、亭亭玉立的姣好美人，瞬间被死亡淹没在时间的波涛下面。这种生与死的变化，是那么彻头彻尾，那么残酷无情。如果把这具尸体扔到洛阳的街上，或许没有人能认出她曾经是国色天香的皇后。

尸体的面容泛黄，褐色的斑点逐渐爬上杨芷的脸颊。

一股强烈的尿臊味弥漫在空气中。跪在墙角边的年轻狱吏，惊吓过度——尿了。

贾南风忽然狂笑起来。笑着笑着，她忽然哭了……

没人能知道她为什么哭，也没人能揣测她当时内心所思。

“为防止杨太后死后怨灵不灭，在地下向先帝诉冤，你们埋葬她的时候，把她翻转过来，脸朝下，尸体上覆盖符书、药物、铜镜……”

临行，贾南风对匍匐在地、浑身哆嗦的狱吏父子嘱咐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