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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刑场(一)

第十章 刑场(一)

书名:南北英雄志·驺虞幡作者名:梅毅本章字数:4267更新时间:2024-12-27 18:39:43

潘岳被侍中傅祗拉着,跑出了太尉府大门。没跑多远,他就气喘吁吁,腿上如同灌了铅一样。

呼啦啦,绝大多数元日参加太尉府宴饮的朝臣都陆续跑了出来,个个仓皇惊惧,冠斜履散,往四面八方散去。

傅祗脚快,出门后,他和潘岳道了声“保重”,径自抄了一条小道,率先逃走。

没多久,一批大约有二百人的军士跑步而来。他们均手持长槊,凶神恶煞般迎着潘岳等人冲来。

“这些人都是杨骏手下属官,杀无赦!”不知是谁喊了一声,使得手持长槊的军士纷纷挺槊,直刺手无寸铁的朝臣。

数声惨叫过后,已经有几十个人被捅死在当场。先前来太尉府报信的散骑常侍段广,就被钉死在潘岳近前的一棵树上。他的鲜血,喷了潘岳满身都是。

看着段广七窍冒血的死状,潘岳魂飞天外,觉得自己的死期马上就要来临。

一个身材矮小的兵士跳跃而来,挺槊直刺潘岳。

心寒胆战之余,潘岳一个趔趄,摔倒在地。这一摔,暂时救了他的性命,兵士的槊尖从他肋下穿过,仅仅捅穿了他的袍服。

兵士抽槊,准备再次捅刺——手举半空中,塌鼻梁的兵士愣住了:眼前扶地喘息的这个人,玉面明眸,形神如仙,即使他被惊骇得嘴唇发白,依旧丰神散朗,着实让人下不去屠手。

“住手!”危急关头,有人一声断喝,喝阻了欲图行凶的兵士。

一个身穿戎服的人纵马扬鞭迅疾而来,猛勒缰绳,马前蹄兜起,把兵士与潘岳分隔开来。

“不得无礼!此乃潘岳潘大人,朝廷命官,切勿伤害!”来人说着话,下马扶起潘岳。

驰马而来的不是别人,正是楚王司马玮的高级幕僚公孙宏。他仔细地为潘岳上上下下掸净身上的灰尘,从自己身上解下两当护甲,为潘岳穿上,又扶他骑上自己的高头骏马。

刚刚还一脸杀气的执槊兵士闻言,即刻伏地行礼、谢罪。“原来您就是潘大人,小人久闻您的大名!”

“这个潘岳,他的官职是杨骏的主簿,应该也算诏书中所称的杨骏逆党啊……”一个伍长站在旁边小声嘀咕。

公孙宏猛一转身,朝那个伍长没有甲胄遮挡的脖子处挥了一剑。

剑利肉软,伍长的人头顿时滚落在地。他的身子兀自站了一会儿,颈血从没有脑袋的腔子里面狂喷出来,周围的一些兵士来不及躲避,都溅了满身的血。

“有敢不服从命令者,视此人下场!”公孙宏插剑入鞘。

饶是刚刚杀了不少从杨骏府中逃出的文臣,诸兵士见同伴被杀,依旧暗暗觳觫。

扫视了众人一遍,公孙宏指派那个先前执槊挺刺潘岳的兵士,让他带领三个人,保护潘岳:“尔等保护潘大人回府,不得有误!”

说完话,公孙宏换了另外一匹马骑上,拱手而去:“潘大人,我还有紧急事要办,就此别过,日后得暇,容我细细禀报今日之事……”

未等潘岳道谢,公孙宏率领那群兵士离去,杀气腾腾地奔往杨骏的太尉府。

喘定之后,细看面前这批军士身上所穿的荆州细甲,潘岳才意识到这些大开杀戒的兵士,乃是楚王司马玮从镇地带入京城的私兵。

“……潘大人,您要去哪里,是回府呢还是去别的地方?”刚才还要杀人的那个执槊兵士,此时完全换了另外一副表情,恭敬无比,低声询问潘岳。

“去庆阳里贾府,贾充太尉府邸……就是当今贾皇后母家的那个贾府……”

原来,石崇给潘岳留下的锦囊中的“妙计”,只有短短数个字:“事急,速往贾府找贾谧躲难!”

潘岳还怕兵士不知贾谧是谁,故而说出已经死去的、大名鼎鼎的贾充之名。

作为太尉杨骏的主要幕僚,上司出事,潘岳确实很难幸免。对此,石崇倒是有先见之明,为好友留下了一条活路。

贾充外孙贾谧,过继到贾家之后,虽然只是个少年人,却非常喜欢舞文弄墨。为此,石崇常常唤潘岳一起到贾府,与贾谧谈诗论画,切磋书法,使得潘岳在杨骏事发前已经成为贾府的常客——这些交情,都为日后潘岳能够免祸做足了铺垫。

从杨骏府中逃出后,潘岳内心深处感到很内疚。作为直接的属下,自己理应与杨太尉共存亡才是。但是,想想自己年迈的老母,想想与自己多年相濡以沫的爱妻,他的内疚感才逐渐减弱。

得罪宗室和众多大臣的太尉杨骏,败亡只是早晚的事情。作为当国太后的父亲,他的心地实在太窄小了。朝内朝外,他所能赢得的只是衰弱的、虚饰的顺从,大概没有多少人能够在关键时刻听从他的召唤……

潘岳知道,由道德而引发的痛苦非常巨大,但还不能与宗族存亡相比。杨骏的权威,就如同即将合拢的拱穹冰山一样,会在外力的冲击下顷刻坍塌。

特别让人忧心忡忡的是,这座冰山倒塌后,杨骏的敌人一定会穷追不舍,肯定会逮捕、杀戮太尉属下的从官和朝中平素与他往来密切的大臣。

潘岳不无忧虑地想,在公孙宏的帮助下,刚才自己才幸免于难。如今,自己即使进入贾府,也肯定只能躲过一时之灾,但谁能保证以后的日子呢……

神思恍惚之际,途经司马门,潘岳恰好与贾皇后的表兄、右军将军裴頠碰上,走了个迎头。

二人马上作揖,刚要说话,斜刺里烟尘忽起,又有一些人骑马而来。

潘岳、裴頠仔细一看,原来是杨骏的心腹、左军将军刘豫,他身后带着数十个左军的中级军官,皆跑得浑身是汗。

“潘大人,杨太尉无恙否?听说宫内出了大事,您看到杨太尉了吗?”刘豫急呼呼地问潘岳。

潘岳欲言又止,非常为难。面前的右军将军裴頠,乃杨骏的对头贾皇后的亲戚,平素与潘岳关系和睦,大家同为朝中文臣,常常作诗论赋,唱和往来;而左军将军刘豫,乃杨骏心腹,被特意安排在宫门外,掌握着重要的外营兵。

这两个人,潘岳谁也贸然得罪不得。

不过,根据目前的情势揣测,太尉杨骏估计已经是凶多吉少……

潘岳沉吟不语间,裴頠接过话头:“我刚才和潘大人同行,在西掖门遇到杨公,看到他只身一人,坐乘一辆小车,只有两名仆从跟随,出城后急急忙忙往西走了……”

闻此言,胆大无脑的刘豫顿时脸上色变。他扭头打量潘岳,希望从他那里得到证实。

潘岳咬咬牙,暗下决心,朝刘豫点了点头。

“我听说……皇帝有诏旨逮捕杨太尉,他怎么能跑了呢……”刘豫有些傻眼,“裴大人、潘大人,既然如此,我该怎么办呢?”

裴頠和颜悦色地劝说道:“杨太尉对朝廷有大功,皇帝有诏逮捕他,估计是个大误会。依我之见,您应该解散部伍,自己先去廷尉处自首。待日后事情明了,万事皆安……”

刘豫拎着马缰绳,原地转了好几个圈,脸上表情似乎要哭一样。

琢磨了一阵子,他长叹一声,听从了裴頠的诳言。于是,只身一人,他骑马径自往廷尉处自首。

刘豫刚走,裴頠就对原本跟随刘豫的那些军官发令,自称身上有皇帝密诏,说朝廷让他代领刘豫的左军将军职务。然后,他立刻指挥这些人,火速调拨驻扎在洛阳近郊的牙门军,紧急前往万春门屯扎。

由此,裴頠完全控制了洛阳外城的形势。

潘岳无奈,只得跟随裴頠前往万春门。

数千牙门军在裴頠指挥下,刚刚排列好队伍,就有军官来报,说有人从杨太后所住的显阳殿内往墙外射帛书,上面写了几个大字:“救杨太尉者有赏。”

“此帛书从哪里来?”裴頠问。

“确实从显阳殿内的太后居处射出。”军官回答。

裴頠皱眉:“杨太后妇人,怎能射出此帛书?”

“可能是太后宫内的宦者用弓箭射出,上面还盖有太后印玺,应该是真的……”

裴頠闻言,脸色一沉,呵斥道:“即便是真的,那杨太后一定是与其父杨骏一同谋逆造反!如今皇帝有旨,收逮杨骏!至于此帛书真伪如何,到时候拘审显阳殿内的人,自然明了……”

几个左军军官互相望了望,遥见不远处的杨骏府邸火焰张天,都低头不语。也就是说,他们对裴頠的话语,表示了默许。

眼见已经稳稳地控制住了大局,裴頠才想起了一直影子傀儡一样跟在自己左右的潘岳。

“潘大人,你欲往何处去?”

“我……我正要去贾太尉府邸……”潘岳不敢也不必和裴頠说谎,因为裴本来就是贾氏家族的亲戚。

“嗯,那好,我派人送你去……如今京城乱起,局势大异,潘大人还是小心些,到贾府避避也好……”

裴頠很细心,亲自选了二十名魁梧壮硕的兵士,护卫潘岳去贾府。“潘大人,你到贾府后,把这些兵士留下把守府邸,就说是我派过去的……”

报复,疯狂的报复。

杨骏被杀的第三天,其徒党、僚属以及他们亲族的处决名单就已经拟好。

洛阳七星石拱桥南端的一块巨大的空地,被当作处决杨骏同党的临时场所。

一天之内,在东安公司马繇的主持下,殿中中郎孟观等人率兵士四处搜查,最后,杨骏的弟弟杨珧、杨济,杨骏的主要心腹张劭、李斌、刘豫、武茂,以及散骑常侍杨邈、中书令蒋俊、东夷校尉文鸯等人,包括已经被杀的段广,罪名都被定为“大逆”,皆被判诛夷三族。

男女老幼数千人,都被押往刑场斩首。

刚刚过了元日不久,似乎严冬就退却了。残雪融化,洛河的两岸,望上去好像镶了花边,冰面千疮百孔。有些开始融化的冰,已经变成了灰白色。但到了晚上,远处的山谷有隐约的轰鸣声传出,据那些懂得天文的人说,解冻的日子虽然来了,日后还会有更凛冽的寒流。

种种迹象,都不是好兆头。

大清早,桥下的地上结了一层薄冰,太阳照射了半个时辰,有些地方融化了,就露出了土地来,散发出类似树皮和腐烂干草的气味。

大概有几百名京里面的官员,冒着严寒前来观刑,他们大多数人身着皮裘,戴着护耳,不少人不停地顿足取暖。

众人站立在空地东边一块高台上,俯瞰着刑场。

这些人当中,司马宗室中只有主事的东安公司马繇一个人在场。由于诛赏大权在握,从他黑色的胡子里,隐约透出一种自得的笑容。

由于站立久之,他褐色的短睫毛上挂了一层霜,脸上的皮肤由于严寒有些充血,变成了类似灰色的颜色。在他身后,拥挤着那群倒霉的、被诏旨要求来观刑的官员,其中就包括潘岳、石崇等人。侍中傅祗也在人群里面,他脸上罩着一层不知道是出于庆幸还是出于惊骇而生出的苹果似的红晕。

“季伦,眼睁睁看着杨氏家族被诛杀,我于心不忍啊……”潘岳低声和身边的石崇嘀咕。

石崇搓着手,微笑着对潘岳说:“安仁,谁不来,你也要来!别忘了,此前你可是杨骏的主簿啊。杨骏的僚属,名单上要被杀掉的有几十人。职衔高的,唯独你能幸免。所以呢,你更要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以免遭人怀疑……幸亏我没有站错队,杨骏我没有得罪过,贾皇后一家人我也哄得好,这不,刚才贾谧对我说,朝廷已经实封我为南中郎将、荆州刺史。”

“季伦,你要外任?荆州一带,相比中原,毕竟地蛮人稀啊……”

“外任虽然辛苦些,总能得到好处……日前由于大肆经营金谷园,我囊中有些羞涩。荆州之地,其实富户多多,不仅商户多,往来的商贾也多,去到那里,能解我一时之贫啊……”石崇一脸得意。

潘岳有些惘然。

未等石崇再解释什么,凄厉的哀呼声和兵士挥动皮鞭之声杂沓地响起。

潘岳和在场的观刑官员们的注意力,都被越来越近的罪官和罪官家属队伍吸引了去。

为首一名兵士,高举着一根两丈多高的长竿,在顶端,结结实实插着杨骏的首级。

几日前还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太尉公,如今身首异处。

日光照耀下,杨骏惨白的面孔没有任何表情。

为了明正典刑,让人看出首级的真切面目,杨骏的脸被人用水清洗过,发髻被胡乱地盘起,用一块红色巾帛束扎住。

由于温度转高,从杨骏首级被割截的脖腔里面,不停往下渗滴着黄色的液体,滴滴答答洒了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