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愚帝(一)
书名:南北英雄志·驺虞幡作者名:梅毅本章字数:2979更新时间:2024-05-25 15:10:44
宗室兄弟之间的见面,仪式不像正式朝见那么复杂。痴愚皇帝司马衷一具大肉傀儡,还能在太常礼官的教导下,依照礼节,穿着整套朝服来完成接见仪式。
不过,仪式没有在太极殿正殿举行,而是改在太极殿西堂。在这里接见,以显示皇帝与宗室的亲近关系。
痴帝戴着高达九寸通天冠,饰以金博山颜,黑介帻,身上穿绛纱袍,皂缘中衣。堂堂皇皇,土木偶人一样,他端坐在堂内为天子专门设置的大床上。
楚王司马玮、淮南王司马允和长沙王司马乂三个王爷,都换了正式的朝服,朱绶,戴远游冠,介帻;东安公司马繇不是王爵,头上戴三梁进贤冠。
皇帝司马衷年过三十。他身高七尺左右,憨头憨脑,肉鼻肥腮,小小的嘴唇肥嘟嘟,连眼皮都是肥肥的,遮住了他本来就不大的眼睛。整体上看,痴帝背拱腰粗,是个肤如凝脂般的大白胖子。
即便性智憨愚,司马衷在太常的悉心指引下,继位以来一直还都能够基本完成朝见的礼仪。
看到三个王爷和一个公爵进入内殿,太常高喊:“皇帝为三王、东安公起!”
在两个宦者的扶掖下,傻皇帝南向起立,笑呵呵的。
三王和东安公立刻伏地拜礼。
太常:“三王、东安公兴!”
三王起立,北向,垂手而站。
傻皇帝先坐下。
如果是正常的皇帝,看到自己同父异母的三个弟弟,肯定会放下皇帝的架子,家长里短地笑语寒暄。但司马衷痴傻,殿上的几个王爷似乎他都不大认得,只是坐在那里兀自傻笑。
身为万乘至尊,殿上高坐的皇帝冕旒摇动,竟然一直呵呵不已。
太尉杨骏的外甥段广为散骑常侍,亲信张劭为掌管禁卫军的中护军,这一文一武两个人在场,三王和东安公这四个司马宗室皇族成员,也都不敢多说什么,只是不停地互相交换目光。
特别是楚王司马玮,眼睛里面满是无可奈何。
皇帝与诸王的正式朝见礼,数次拜礼过后,就算结束。依照惯例,下面就该皇帝与宗室臣下之间的“会”——宴饮的过程了。
由于前来的诸王是血缘很近的宗室,宴席设于殿上。
楚王等四个人脱薄履上殿,先磬折恭立于座后,行拜礼,典仪官高喝:“就座!”四个人坐下之前,再次跪下行拜礼;而后,他们以跪姿就座,依旧保持拱手持笏的庄肃之态。典仪官高呼:“皇帝赐酒!”四个人忙插笏于带间,空出手来接过酒樽,饮后,伏地又拜……
宫廷乐师奏乐,乃汉朝传下来的《维天之命》和《天之历数》二曲,都是殿中御食之时应奏的音乐。
“呵呵呵呵……”痴帝看到面前的食案上摆满了吃食,哈哈的笑声更大。他一会儿指这个,一会儿指那个,两个宦者忙不迭地为他用银筷夹取食物,塞进他的嘴里。动作只要稍稍慢些,痴帝就会小孩子一样扭动着上身表示不快。
傻皇帝特别爱吃肉,不停地往嘴里塞各种牛肉、禽肉,他胡乱咀嚼几下,就使劲往喉咙里面吞咽。
一个美貌的宫女阻止他,小声对他说:“陛下,奉皇后命,您不能吃太多肉食……”
痴帝不听,继续胡吃海塞。
宫女脸上一阵红一阵白,开始用手阻挡,并把一块很大的牛肉块从盛器中拿出来,握在了手中。
痴帝发出不快的嘟囔声,拼命用手指想把宫女紧握的拳头扳开。他才扳开她的一根手指,宫女用另一根手指又把牛肉抓住了。一时间,痴帝不能把宫女所有的手指一块儿扳开,就开始利用他粗尖的手指甲去抠挖宫女的手,试图挖出那块被宫女紧握在手内的牛肉。
他的手指甲很锐利,立刻在宫女的手上留下了红红的月牙形的印子,疼得她眼泪盈眶……
吃不停,喝也不停。湛绿的酃醁酒,黏稠美味,略带甜甜的味道,痴帝非常爱喝。他手执酒樽,仰头痛饮,喉咙里面发出咕咚咕咚的声响,漏出的酒,洒满了前胸的袍服。
基本上塞饱肚腹后,痴帝打了一个饱嗝,像发现什么似的,眼睛直勾勾地看着宫廷舞队的《正德》《大豫》之舞。
这个时候,乐曲的曲调有变,他听着乐曲直发呆。晋朝改汉魏舞乐,新律声高,几近哀思之音,听得人心里酸沉沉的。
过了一会儿,乐师以古曲《四方皇》演奏,宫廷歌者随着曲声,嘹亮地齐声高唱起气势恢宏的《大晋篇》:
“赫赫大晋,於穆文皇。荡荡巍巍,道迈陶唐。世称三皇五帝,及今重其光。九德克明,文既显,武又章。恩弘六合,兼济万方。内举元凯,朝政以纲。外简虎臣,时惟鹰扬。靡从不怀,逆命斯亡。仁配春日,威逾秋霜……化感海外,海外来宾。献其声乐,并称妾臣……我皇迈圣德,应期创典制……莘莘文武佐,千秋遘嘉会。洪业溢区内,仁风翔海外。”
乐声激昂,听得司马衷也高兴,他左右前后地四下张望不已。
望着座下正襟危坐执笏的三王和东安公,痴帝顿现欢颜,口中呜呜地说:“吃,吃……”
楚王的同母弟长沙王司马乂年纪在几个人当中最小,他一直饶有兴趣地盯着坐在殿上的至尊皇帝哥哥,如同盯着一个古怪的、传说中的瑞兽一般。不管他表现如何,这个皇帝哥哥丝毫不让他感到畏惧,也不会引起他的恶感和反感,让他大起好奇心和亲近心。
朝会结束,走出太极殿门,楚王司马玮叹了口气:“至尊举动如此,难怪杨骏弄权……先皇如果从我兄弟中随便挑选一个继位,都不会有今天的局面出现……”
其余诸人不语。这个话题太敏感,没人敢在皇宫内院谈论这样的事情。
又走了几步,长沙王司马乂忍不住,他年轻、隽朗的脸涨得通红,反驳楚王说:
“阿兄万不可轻言!先皇崩逝,至尊以太子继统,天经地义,伦序所定,我们兄弟应该同心协力,护佑至尊,如此,大晋天下,才能传之无穷……如果妄起心机,又与杨骏何异!”
楚王司马玮脸色陡沉,正欲发作,忽思所处的地方依旧是宫内,故而隐忍未发。
诸王正往外行走,宦者张弘颠颠跑来,低声留住了司马玮等人:“诸位王爷,请留步,到显阳殿一去!”
看到司马玮等人狐疑的表情,张弘赶忙低声解释:“殿下,你们觐见皇帝之后,杨骏手下已经散去,不会有人知道王爷们的行踪……皇后现在有要事相商,一定要亲自见到诸位王爷的面!”
显阳殿周围的景色,对几个年轻的王爷来说,并不陌生。他们童年时代,有多次机会在节日的时候跟从母妃到这里面来拜见皇后——从前的武元杨皇后。
皇后宫殿最漂亮的时候,当属那七月七朗秋的日子。王子们依稀记得,灯光照起,处处有菊花的白色光芒在薄暮中闪烁,而与那种时刻关联的,就是童年的王子们所向往的一切新奇的欢快乐趣——皇后宫,特别是相连的禁苑,本身就充满激动人心的魅力。当太阳隐藏起来后,显阳殿的林园总会被宁谧的美妙统摄,王子们只要进入里面玩耍,紧张就烟消云散——人工堆砌的、美轮美奂的假山上,笼罩着一片澄朗的天空;远望,风吹皱大湖,吹起层层叠叠的涟漪。然后,童年的王子们能看到大鸟迅捷地飞越林园的上空,发出怪异而好玩的尖叫声,最后停留在高大的梧桐树之颠——现在,这些森林似乎变得低矮了,范围缩小了。王子们感触到,寻找童年记忆中的图景,总会有些困难,过去的日子,有许多东西今天已经不复存在——只要武元杨皇后那仪态万方的身影不出现,显阳殿内整条林荫大道和所有的山水湖泊都会是另一副模样……
年轻王子们童年曾经认识的地方,如今变得不再亲切,甚至充满危险和敌意。只是在昔日美好的记忆中,这些地方、这些景色,一直占据着非常重要的位置。
所有欢快的回忆,构成他们当年生活幸福的薄片,嵌在脑子最深处,充满了遗憾之情——而殿宇、道路、林木、禽鸟,都和岁月一样易逝,不再重来——内心深处,他们很想旧日重来,回到那些欢快的时刻,希望显阳殿完全跟他们回忆中的童年景色一模一样。
走着,走着,王子们逐渐地感到了冬天的寒意,他们忽然悟到,从前的记忆,其实已经属于遥远的岁月,属于已不容他们追溯的、平静的、光辉的父皇武皇帝年代。在树丛中,或许还有武元杨皇后那当年风韵的影子,估计她也老了,灵魂在宫内黑漆漆的树丛中徘徊踯躅,似乎在绝望地搜寻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