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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阳谋(一)

第二章 阳谋(一)

书名:南北英雄志·驺虞幡作者名:梅毅本章字数:2738更新时间:2024-05-25 15:10:39

洛阳金谷园。仲夏。

远远望上去,石崇所建金谷园美轮美奂。在阳光下,有如梦幻般的园林,坞堡纵横,台榭壮丽,景色神秘,具有不可言说的骇人魅力。

在帝国上下都陷于彷徨的时刻,这个位于洛阳西北端的地方,仿佛与世隔绝。空气芬芳,微风轻柔,似水月光覆盖着这个美妙的繁华世界以外的深谷,很容易让人产生联翩幻觉。

烛光照耀间,黑夜亮于白昼。高达数丈的大树,它们的绿叶在烛光下闪闪发光,浓浓青翠,在黑夜中间隔般地流淌着,融入深蓝色的黑夜。在奇异灯光映衬下,在欢乐喧嚣声中,远处的夜色,显得非常深暗。

曲廊宛转,恰如一条鲜红的带子,仿佛只要一经阳光照射在上面,它们就会立刻燃烧起来。

头上有着“安阳乡侯”封爵的石崇,字季伦,官居侍中,独坐在一个软榻上,兀自欢笑着饮酒自娱。他紫红色的脸膛,熠熠发光,髯须上闪烁着几滴醇醪。

在石崇身后,纵列摆放着十数棵高达三四尺的罕见珊瑚树,条干绝俗,光耀闪烁。

客席之上,坐着几个大晋朝尊贵的、声名显赫的客人,皆独席而坐:

杨珧,字文琚,杨骏之弟,当朝太仆;

杨济,字文通,杨骏之弟,太子太傅;

王恺,字君夫,晋武帝母舅;

潘岳,字安仁,廷尉评;

欧阳建,字坚石,石崇之甥,尚书郎;

傅咸,字长虞,尚书右丞。

“大行皇帝崩逝未久,年内应该依旧袭用原先的‘太熙’年号,尊兄骤然改元‘永熙’,于古理不合啊。”酒至半酣,石崇有些醉意,举杯对杨珧、杨济道。

未等二杨开言,席中年纪最轻的欧阳建气盛,当的一声放下酒樽,以一种指斥语气说:“梓宫将殡之时,六宫出辞,尊兄杨公,并不下殿,反以虎贲百人自卫,如临大敌,兵士环绕殿门,阻隔众臣。不仅如此,他还促令宗室元老汝南王司马亮即刻出京赴镇,致使宗室震骇,如今之人,朝内朝外,都心怀惴惴!”

在座的王恺是个半老头子,他喝得醉醺醺,花白胡子上溅满了酒汁。作为贵戚,他气焰嚣张,全然不顾礼貌,拍案叫道:“杨公以外戚之身骤登尊位,不思韬晦,早晚必致大祸!我乃文明太后亲弟,与家兄王恂犹自谦抑。杨公如此妄为,排挤宗室,吾等为汝杨氏兄弟深忧,族诛之祸,想必不远……”

美男子潘岳与傅咸座席相邻,二人私下交换了一下眼神,并未即刻插言。

杨珧为人本来就懦弱,加上内心藏愧,他俯首低声言道:“我一直劝家兄留汝南王在朝内共同辅政……我还向张华大人写过书信,言及此事。”

杨骏之弟杨济,身长八尺,神形隽朗。对王恺之言,他也没有生恼,反而一脸忧色地表示:

“若家兄能征还汝南王辅政,自己退身避位,我杨家门户或许能得以保全。如此以往,恐怕我杨氏家族当真会有赤族灭门的大祸啊。我与外甥李斌,曾经多次向家兄谏言,无奈他不肯听从。”

一旁就座的傅咸听杨济如此说,脸色朗然,他起身一揖道:“杨公不必避位去职,只要他能以皇帝旨意征还汝南王入宫辅政,必然大得人心。天下之事,在于一个‘和’字。京城朝内,外戚、宗室,二者皆不可独大。二者相容,则能对天下宣表辅政大臣至公无私之心。如果尊兄能召汝南王还朝,必致人心安定,天下太平。人臣不可专权,岂独外戚!倘若宗室见疏,因外戚之亲以得安;倘若外戚位危,可倚宗室之重以为援,正所谓唇齿相依,此乃上计。今日朝中,尊兄杨公反其道而行之,不计唇亡齿寒之念,一意孤行,依我愚见,不仅杨氏家族有忧,天下亦忧!”

闻听傅咸所言,坐在主位的石崇不住点头。

杨济又一叹:“傅公不必再谏家兄!前日朝廷授予他太傅、大都督、假黄钺的荣爵,傅公您曾当朝谏劝,家兄回府大怒,欲外放您出外任郡守,还是我兄弟二人苦劝,家兄方才罢手……”

傅咸拱手表示相谢,但他口不服软:“如果在下矫枉过正,卖直取名,即使遭祸杀身,诚不足惜。我之所言,本出于对朝廷之愚忠,如此见怨杨公,真难以理解!”

不停举杯畅饮的石崇感觉宴席间气氛凝重,就拍拍手,召唤来姬妾数十人,在象牙床的沉香屑上轻歌曼舞。

弦歌声起,他让人拿出大珠百颗,对那些美女表示说,谁在香屑上留下的步痕浅,谁就能得到大珠,想以此来娱乐众人。

丝竹声中,美人扬眉瞬目,旋腿转踝,曼妙起舞。在场诸人,各有心事,似乎都提不起兴致观赏歌舞。

看到二十多个石崇家奴穿着火浣布制成的火红衣衫穿行伺候于席间,潘岳笑言道:

“昔日武皇帝得到外国进贡的世间罕有的火浣布,特意制成便服来石公家临幸。谁料到,石公你本人穿常服,却让五十个家奴都穿火浣衫于席间伺候,当年着实让武皇帝吃了一惊啊。”

潘岳的意思,本来是想转移话题,以使在场各位轻松下来,打破沉闷。

孰料,听潘岳如此说,座中长久以来一直与石崇斗富比豪的王恺不悦,他鼻子里面哼了一声,忽然起身,也不着履,拂袖而去……

见气氛有些尴尬,未几,众人皆离席告辞。

石崇拱手作礼,一一目送,唯独留下潘岳和欧阳建。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不必匆匆就去,下场宴席就要开始呢……”石崇笑着说。

他慢慢在前踱步,引潘岳、欧阳建二人到金谷园另外一处宴饮之地。

片刻间,成百的仆从和女婢穿梭往来,安席换盏,置酒放台,重开豪宴。

吱吱叫声传来。特别招惹人眼目的,七八个打扮得花枝招展、身上熏奇香的年轻乳母,各自怀抱着一个嗷嗷乱叫的小猪,任由那些乳猪吸吮自己的乳房。这,就是石崇宅内名闻天下的那道名菜“人乳乳猪宴”了。

本来,人乳烤乳猪乃帝婿王济所专,石崇性豪奢,发扬而光大之,他不仅以人乳饲乳猪,且专选美貌乳母,于席间逡巡,供客人品赏。

看到那些肥白小猪在乳母怀里哼哧哼哧地吮吸人奶,欧阳建与潘岳相顾皱眉。

“王济此贼,如今病重殆死,还敢强撑来入宴。看来,他这辈子在这个菜式上再怎么精雕细琢,也赶不上我石崇了!”醺醺然间,石崇抚髯大笑。

潘岳若有所思。这种夏夜,往往使这个诗人产生人生如梦的闲愁。盛暑之夜,一张张铺满锦缎的食席,或金或银的餐具,海一般阔大的人工挖凿的湖泊,缓缓升起的月亮……于是,回忆模模糊糊,掺杂到良夜美景之中,最后变成惆怅的痛苦——周围这自然的美色,空气纯净静寂,思维如萤火虫般或闪或明。远望如坟茔的山丘,人生苦短啊!乐极生悲的思虑,总能在最美的瞬间侵入诗人心扉。

“潜空馆之寂寂兮,意遥遥而靡宁;夜耿耿而不寐兮,忧悄悄而多伤。哀斯火之烟灭兮,近腐草而化生;感诗人之悠怀兮,览熠耀于前庭。不以姿质之鄙薄兮,欲增辉乎泰清……进不竞于天光兮,退在晦而能明!”潘岳低吟道。

“此乃傅咸所作《萤火赋》啊。”欧阳建点头。

石崇爽朗一笑。“傅长虞此赋,竭表其不竞虚荣的处世态度,穷酸气浓,与我大异旨趣。”

仆人抬来一木桶甲香,这种出产于沿海地带的珍贵香料,在石崇的金谷园中却被倾入檀木柴中一起燃烧。不为别的,只为了让空气中充满醉人的香气。

三人笑谈间,仆从来报,冯翊太守孙楚、弘训少府蒯钦、匈奴东部人王彰、东莱王弥以及殿中中郎孟观、李肇来府赴宴。

欧阳建豪族世家出身,他信手扔掉正在食用的盐渍猩猩唇,顿时脸露不快之色。“孟观、李肇,粗俗兵家儿,又皆为杨骏心腹,此等小人,何可预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