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十四章 景穆之死(三)
书名:南北英雄志·文明皇后作者名:梅毅本章字数:4487更新时间:2024-12-27 18:39:43
拓跋晃有些惘惑:“郡公,您不是携带陛下诏旨而来吗,不如您先宣召,待我跪受后我们再坐下说话?”
宗爱意味深长地稍事停顿,而后换上一种不可置疑的命令口吻对太子说:“请殿下坐下说话,有一些事情,没那么着急!”
宗爱这阉人,之所以猫玩老鼠一样不忙不慌地和拓跋晃周旋,正是因为他深知此时的拓跋焘已经在畅饮美酒之后沉沉入睡,他有足够的时间处置太子。
而拓跋晃也终于感觉到了气氛的微妙。宗爱这个阉人平素从来不敢直视他的眼睛,展现出来的一向是宦者特有的低眉顺目和怯生生。然而如今,他发现宗爱一直用那双严厉的黑眼睛挑衅地从下到上打量他,薄薄的嘴唇抿着,脸上满是居高临下的倨傲。
拓跋晃与宗爱分宾主对坐,互相都在打量着对方。片刻后,宗爱严厉地一挥手,贾周和赵黑赶忙退到稍远的地方。
拓跋晃见状,越发心神不宁,问:“郡公大人,有何见教?”
宗爱默默地把手中的诏旨递给他。
拓跋晃接过诏旨,先是看了看宗爱的脸,然后低头细读。
殿内高大通透,本来就不热。然而读毕诏旨,拓跋晃脸上竟挂起了大粒的汗珠。
“陛下何以至此?!我为太子二十年,一朝无罪而死,朝中大臣和天下百姓怎么想?!”
宗爱掩饰住内心的得意,说:“这些事情,真不是太子殿下您要担心的。君疑臣,臣必死,更何况太子殿下您还不是一般的臣,而是随时能够代替陛下的太子!”
拓跋晃听宗爱如此说,一脸惨然:“先前族诛崔司徒,我就感到自己将有大祸,太子位号会被陛下废掉。但无论如何我也想不到陛下竟然疑我到要杀我的地步!”
宗爱拿出了十足的耐心“劝解”:“正如殿下所料,您当了二十年太子,废掉您太麻烦,会引起物议不说,肯定也会有不少鲜卑勋贵及汉臣在朝廷上死谏,影响陛下的威权。如今这样多好啊,太子您在宫内自裁,朝廷对外声称您是染病而死,您还是会有身后哀荣啊。”
拓跋晃听闻此言,沉默了许久,而后他似乎情绪平复了些许:“想我当太子二十年,并无大过。若一定要说我有过失,也就是得罪了您,郡公大人。”
拓跋晃这种平静的表现,远远超出宗爱的预想。他没有哭泣,没有愤怒,没有抗争,镇定又诚恳,竟然还对宗爱毕恭毕敬,这太让宗爱感到奇怪了。
只听拓跋晃又道:“郡公,您这几年以来一直在恨我怨我,不过是因着一些官员任命之事,我没有照您的意思去做。但我的初衷不是恨您,更不是对您有偏见,而是我觉得您推荐的那些人无论是资历还是能力都够不上您推举的职位,我完全是出于公心。我哪里能够想到,您因此一直给我下绊子,使得陛下处处疑我。如今,弄到这个地步,我死无妨,但恐于国家无益!”
宗爱表情复杂:“此等大事,皇帝知之,太子知之,我知之,您就不必费心身后之事了。”
拓跋晃叹了口气,惨然一笑:“天知地知,又有随从等人知!如此大事,岂能隐瞒得久长?!”
宗爱不语。
拓跋晃定了定心神,说:“既然如此,多说无益。不知我是否能在死前见一下我的儿子高阳王呢?对了,高阳王乃陛下爱孙,我死无妨,高阳王不会有事吧?”
宗爱:“太子放心,陛下对高阳王所爱甚切!您去之后,他就是皇太孙!”
拓跋晃拱手谢道:“谢郡公成全。我九泉之下,当为您祈福。也请您放心,一会儿见到我儿高阳王,我不会有任何异样的表示。”
宗爱略微点头,说:“今日之殿内,犹然是东宫之殿内;今日之殿下,犹然是大魏之储君。区区小事,当满足殿下!”
坐在万寿宫殿内等待爱子到来时,拓跋晃不知道为什么,忽然想起了自己六岁被册封为太子时的情景。当时的父皇总是高兴地把他抱起,大胡子扎在他的脸上,弄得他又痒又疼。他还想起了儿子拓跋濬出生的那一夜,自己都还是个少年的他初为人父,忍不住畅饮高歌,以为笑乐……
紧接着,刀绞一般的剧痛忽然澎湃在拓跋晃的胸中。死亡来临之前,种种回忆忽然那么清晰,许多被时间模糊了的、曾经亲切却又仿佛陌生的脸一一浮现。拓跋晃的心突然跳得非常厉害。他力图抓住记忆中最后一次看到的父皇的脸,回想着父皇那鼓鼓的两颊上露出的不加掩饰的笑容。然而,只一瞬,回忆却又跳到了父皇南征回京后于太极殿临朝时那张满是冷漠警觉、怒气冲冲的脸……
不多时,拓跋濬、冯婉华二人入殿,向拓跋晃行礼。见到宗爱,他们有些意外,也行礼致意。
看到儿子拓跋濬,拓跋晃脸上露出无限的怜爱。他强掩内心的波澜,如平常般问道:“高阳王,近来学业如何?”
拓跋濬每次见到父亲,基本都是父亲声色俱厉地考问他的学业,这一次他同样不免有些紧张:“回禀殿下,有冯氏伴读,孩儿学业日有所长,《诗经》差不多学完了,已会默诵……”
冯婉华的脸一下子红了,低下头,很有些害羞。
拓跋晃音声柔和:“高阳王,你给我背诵一下《诗经》中的《大雅·旱麓》。”
拓跋濬有些慌乱,迅速在脑子里搜索了一番,背诵起来:
“瞻彼旱麓,榛楛济济。岂弟君子,干禄岂弟。瑟彼玉瓒,黄流在中。岂弟君子,福禄攸降。鸢飞戾天,鱼跃于渊。岂弟君子,遐不作人?清酒既载,骍牡既备。以享以祀,以介景福。瑟彼柞棫,民所燎矣。岂弟君子,神所劳矣。莫莫葛藟,施于条枚。岂弟君子,求福不回……”
拓跋晃脸上露出罕见的柔和,不停点头。宗爱也低头沉思。
听儿子背诵完,拓跋晃又看向冯婉华,问:“婉华,你给我说说:这首诗讲的是什么?”
冯婉华脆声朗朗:“回禀殿下,这首诗是赞颂周文王的祭祀乐歌,内容都是在赞颂周文王的美好品行和他重视人才的德政。刚才小殿下背诵的六章诗文,每章四句。第一章前两句描写的是旱山山脚生长的茂密榛树楛树,以此作为诗歌起兴;第二章,玉之洁白与酒之甘黄相互映衬,色彩华丽,讲述周朝‘祭祖受福’的美好;第三章忽然写飞鸢和跃鱼,正是《诗经》文采摇曳多姿之处,实际讲的是圣人之德,至于天则鸢飞唳天,至于地则鱼跃于渊,圣德明著天地;第四章呢,则是描写祭祖仪式隆重,特别是写祭祀的缩酒仪式,斟酒于圭瓒之中,铺白茅于神位之前,然后酒渗入茅中,如神亲自饮之,又写宰杀作为牺牲的牡牛献飨神灵,以太牢作祭;第五章写燔柴祭天之礼,将柞树、棫树的枝条砍下,堆在祭台上当作柴火,然后把玉帛和牺牲焚烧,当缕缕烟气升腾空中,世人对神灵虔诚的崇敬之意和祈求顿时上达天际,昊天上帝和祖宗先王在天之灵高兴之余必定赐福;最后一章,依旧用了《诗经》的比兴手法,以生长茂密的葛藤在树枝树干上蔓延不绝来作比喻,祈求上天永久地赐福给周邦的国君和人民……”
拓跋晃被冯婉华的解释深深吸引,思虑了一会儿,面向儿子道:“高阳王,对于婉华所说,你有何见解?”
拓跋濬的表情有些愧然,答道:“回禀殿下,孩儿只会背诵,确实不知道其中含义……”
不同于往日的斥责,拓跋晃面带微笑,温和地说:“不妨事。童子之功,先会背诵为第一要义。婉华,我们还是今生有缘,刚才我本来传唤吾儿高阳王来见,没想到你也会来。”
拓跋濬施礼:“父亲请勿怪罪!我正和冯氏在读书,父亲您传唤我,我就带了她来见您。前日皇祖亲自指婚,我还未向您禀报……”
拓跋晃看向冯婉华:“此事我已经知道了,只可惜我不能看到婉华正式成为王妃了……婉华,希望你好生辅佐高阳王。”顿了顿,他又对拓跋濬道,“我大魏赫赫武功,天下无双。孔子说过:‘质胜文则野,文胜质则史;文质彬彬,然后君子。’……”
冯婉华听到此处,内心已是迷惑不已:为什么太子殿下要说他看不到自己正式成为王妃了呢?而且殿下用了“辅佐”两个字,实在很是言重。
但是,毕竟面对的是当朝太子,也就是自己未来的公公,冯婉华的脸上浮现羞涩和温柔的神情,并没有多言。在她心中,面前这位仅二十多岁的太子殿下,既是她未来的公公,也是大魏未来的皇帝。他近在咫尺,又仿佛远在天边……
拓跋晃又端视了两个孩子片刻,叹息一声,直身坐起来,说:“我近来身体有恙,你们瞧,皇帝陛下特别派宗爱大人前来探望我,为我送药。希望你们也好生保重身体……”
两个孩子忙道:“望殿下保重玉体!”
拓跋晃温和地笑笑,看到面前的案上有几卷空白的缣帛,他又道:“我好久没有写字了,高阳王,冯氏,我写两幅字给你们吧。”
宗爱警觉地挺直了身子,观看拓跋晃书写。
拓跋晃想了想,提笔蘸墨,先写了“福禄攸降”四个字。
看到拓跋晃不过是要写一些《诗经》中的祝福语,宗爱放心了,背过身走到了一边去。
而后,太子凝神略思,又写了两个字:“景穆”。
写毕,他放下笔,对拓跋濬和冯婉华说:“这两幅字墨迹未干,等墨干了你们再取走。现在我和宗爱大人还有正事要办,你们可以退下了。”
高阳王和冯婉华施礼退下。
出殿之后,二人总觉得太子今天不是很正常。往日里他每次见到儿子,都是细心查问学业功课,几乎没有一次不呵斥的。然而此次见面,他竟然对儿子完全没有责怪之意,这特别出乎拓跋濬的意料。
隐约之中,拓跋濬心内生出一种不祥的预感。这种不祥的、说不出所以然的预感,使得他在走出殿门的那一刻立刻转头,希望能抓住些许一瞬即逝的线索。然而刚出殿门,守卫在门口的乙浑便恭敬地跪地行礼:“拜见高阳王殿下!拜见高阳王妃!”
平常在宫中,这些身披甲胄的军将即使见到太子,也都因为甲胄在身而站立行军礼。眼下冯婉华还没有正式封妃,乙浑就以重礼披甲跪拜,这令拓跋濬非常受用。冯婉华则从心底里感到厌恶和不自然……
拓跋濬将方才的疑虑抛于脑后,亲自扶起乙浑:“将军不必多礼!”
万寿宫内,宗爱起身向拓跋晃施礼:“太子殿下,如果您再无别的事情,是否尽早上路?”
拓跋晃回礼:“感谢郡公成全。”
宗爱挥手让贾周和赵黑近前,对拓跋晃说:“太子殿下,您请自选。”
贾周跪下,奉上一个小食盘,上面摆放着一个琉璃瓶子,内里装的便是毒酒,旁边还有一根丝绳。
宗爱非常认真地抬头往周围望了望,说:“太子殿下,绳子稍显麻烦,我劝您还是饮下这杯酒。先前用狱里的死囚试过,这酒只要入口,立刻致死,绝不痛苦。当然,味道如何,入口到底是醇美还是涩口,我就不敢保证了。”
拓跋晃笑了笑,说:“感谢郡公惦念。我信佛教,不能自杀,若是自杀,下辈子便不能转世为人。”说着,他拿起那根丝绳递给宗爱,“有劳郡公!”
宗爱愣怔了一下,依旧非常冷静。他想了想,起身接过了拓跋晃递过来的丝绳。
宗爱近看这位太子,他的脸庞线条明晰,刚毅英俊。同时,他洁白的肤色却又像女人一样温柔。他的嘴唇略微翘起,在髭须的掩遮下,似乎带着不屑和自嘲。此刻他依旧坐在榻上,叹息一声,满怀深情地望向殿外湛蓝的天空。
宗爱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异样,甚至对自己此前处心积虑想要陷害太子之举生出一些后悔。他走到拓跋晃身后,嗓音变得有些哑:“殿下,您六岁被封为太子,还是老奴抱您到陛下的御座前去受封的,您还记得吗?”
拓跋晃闭上眼睛默了半晌,而后平静地说:“……对不起,郡公,我不记得了。”
宗爱咬咬牙,示意贾周、赵黑二人近前。二人匍匐着跪爬到拓跋晃身边,抱住了太子的腰部和双腿。
拓跋晃睁开眼,最后说了一句话:“也有劳二位了。”
宗爱再次咬牙,将绳子套在拓跋晃的脖子上,然后忽然用力,死死勒住。
从前,赵黑和贾周一直在宫内服侍皇族,此时二人却死死抱着太子拓跋晃的下半身,要置他于死地。拓跋晃使劲蹬踏辗转,很快,他的双腿无力地松软下来,腰部也往下塌去……
良久,宗爱松开手。他冷酷无情的脸上,无声地滚落了几粒泪珠。
宗爱抬步迈出了万寿宫的宫门。在他身后,贾周和赵黑将拓跋晃沉甸甸的尸体搬出,挪到了等在宫外的医车上。乙浑和众禁卫军兵士皆满脸惊愕。
正平元年六月,北魏太子拓跋晃被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