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十四章 景穆之死(二)
书名:南北英雄志·文明皇后作者名:梅毅本章字数:4321更新时间:2024-12-27 18:39:43
宗爱:“对,刘车儿死时年四十七。而后贼太子刘劭派人杀他的父皇左右亲信数十人,又派人进入内室杀潘淑妃,还剖开其腹,仔细验看她的心长在何处。那几个前去杀潘妃的人为逢迎贼太子刘劭,回来立刻禀报说潘妃狐媚惑主,肝歪心斜。一听此说,刘劭高兴得不行。”
拓跋焘忽然想起什么,问:“那个和他一起搞事的始兴王刘浚呢?”
宗爱:“始兴王刘浚很快也带人入宫接应,刘劭就对他说潘妃是为乱兵所杀。刘浚一愣神,反应还够快,忙道潘妃非他生母,如此邪恶妇人,这样的下场正是他所希望见到的。就这么着,虽然养母被杀,刘浚和贼太子刘劭也没翻脸。当然了,他们当时也没时间、没胆气翻脸。接着,贼太子刘劭把刘车儿的尸体随便一埋,自己登上帝位,改元太初。为不留后患,他还立刻下令杀掉了建康城里的宗室长沙王刘瑾等多位王公贵族。刘劭的叔父江夏王刘义恭趁乱跑出,刘劭愤恨,下令在闹市立杀刘义恭的十二个儿子。”
拓跋焘:“宋国的这个太子刘劭,是刘车儿的嫡子啊,皇后所生,为了及早当皇帝,竟然弑父!想不到世上竟然有如此逆子!”
宗爱越说越精神,语声激越:“刘劭得位不正,弑父自立,南朝很快就乱了。不久,刘车儿的第三子武陵王刘骏被部众推拥起兵,大臣沈庆之、柳元景、臧质以及南谯王刘义宣等人纷纷表示拥护,而后众人合军,公开讨伐刘劭。”
拓跋焘问:“臧质?就是在盱眙城抵抗我大魏天军的臧质?”
宗爱:“对,就是那个人。他们高举旌旗,一路上宋国的州府纷纷降附。贼太子刘劭闭建康六门守战,但城内将士没什么人为他卖命,纷纷跃城出降。不久,宋国的辅国将军朱修之等人率领兵马攻入城内,很快攻克了台城。贼太子刘劭逃到武库井中,被人捕获。至于那个杀掉刘车儿的张超之,竟然跑到合殿御床从前他弑帝的地方想躲,被众军士找到并击杀。诸将将他剐肠剖心,碎割他身上的肉,生吃以解恨。”
北魏和南朝宋国虽然是敌国,听到这里,拓跋焘却禁不住击掌赞叹:“乱臣贼子,当脔割之!”
宗爱:“生出这么一个贼太子,这刘车儿运气真是太差了。”
拓跋焘问:“那贼太子刘劭是怎么处理的?”
宗爱:“到了这个地步,贼太子刘劭还想乞活,问前去观刑的臧质能否将他流放到偏远之地,饶他一命。臧质说刘骏近在航南,到时自有处分,而后派人缚刘劭于马上,押至军门。当着刘劭的面,众人先将他四个年幼的儿子砍了头。据说当时刘劭被缚于马鞍之上不能动弹,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几个漂亮孩子哭泣哀求,仍被推翻在地,而后被大刀剁掉了好看的小脑袋……”
宗爱眉飞色舞,讲得很投入,拓跋焘也听得入迷。
宗爱:“别看弑父弑帝,这位贼太子看到自己的四个粉雕玉琢的娃儿被砍下头,他也心伤不已呢!那之后,他们又杀了始兴王刘浚……”
听完宗爱的叙述,拓跋焘怃然不乐。宗爱察言观色,道:“南朝宋国一直是我大魏帝国的心腹大患,他们皇室骨肉相残,陛下应该高兴才对啊!”
拓跋焘沉思良久,道:“……这就是儒生们所说的萧墙之祸吧。”
乍闻此言,宗爱眼中贼光四射。
拓跋焘:“宗爱,你应该知道我大魏皇祖道武帝,也是死于逆子之手吧。……皇祖还是我大魏子贵母死制度的首创者。”
宗爱躬身,高声言道:“奴才知之。”
拓跋焘的语气带上了一分意味深长:“朕之皇祖道武帝,神武严明,童幼时期就受过灭国之苦,所以他非常在意国家的传承。他当年就常和臣下讲,为了保住这份失而复得的基业,必须未雨绸缪,防患于未然。皇祖认定,一旦朕之皇考明元帝继承皇位,其生母刘氏,也就是朕那个来自独孤部的祖母,就可能成为独孤部外戚染指我们大魏皇权的代表。所以他当时下令赐死了刘氏,其目的就是使皇考登基之后能够摆脱母权干扰,防止我们大魏皇权旁落。朕看实录有记载,皇祖还教诲皇考说‘昔汉武帝将立其子而杀其母,不令妇人参与国政,使外家为乱。汝将继统,故而朕仿效汉武帝,为国家长久之计!’……”
宗爱佯做叹息状:“可惜啊,英明神武如道武帝这样的伟大帝王,也没有想到他自己会因子贵母死制度而命丧逆子之手啊……”
显然,宗爱十分清楚大魏的历史细节。
拓跋焘:“是啊。皇考之生母刘氏被赐死后,皇考思母心切,日夜号泣,使得皇祖盛怒,甚至起了杀心,吓得皇考逃出了国都。得知皇考失踪,皇祖不得不考虑在国中重新立太子。当时他本想立清河王拓跋绍为太子。根据大魏制度,如立拓跋绍,肯定要赐死其生母贺氏,结果贺氏先行密告拓跋绍,这个逆子,就和你刚才所讲的南朝宋国逆贼刘劭一样,夜半时分率领手下家奴和宦者多人偷入宫禁,致使皇祖暴崩!值得庆幸的是,皇考当时正在距离京城不远处,闻讯立即还京,诛杀拓跋绍母子,最终登上了大宝之位。”
拓跋焘这么一个孤独的男人,整个下午都和一个宦者倾心交谈。而后他沉湎美酒,酣畅地沉浸在令人心醉的芳香中。在这样酣畅淋漓的快感中,一代雄主仿佛可以完全忘却全部的烦恼。酒酣耳热之余,他忽然问宗爱:“刘车儿为太子所杀,本朝皇祖道武帝也被逆子所害……朕想知道,当今我们大魏的太子拓跋晃,何等人也?”
宗爱凛然一惊,低头想了想,拱手答言:“太子乃英明果决之人!”
拓跋焘目露寒光,逼问:“何以知之?”
宗爱:“太子殿下自九岁起就在陛下您出征期间监国,在大臣的辅佐下留守国都,俨若成人。老奴还特别记得,在殿下十六岁之时,陛下亲伐柔然,携殿下从行,他就已经有非常独立的见解。当时我们大魏军队在鹿浑谷猝遇柔然部落,太子殿下认定是大批柔然军队惊走导致尘土飞扬,苦劝陛下下令追击敌军,可有大臣认为扬尘过多,或许有诈,强烈劝阻陛下。陛下您当时为保万全,没有下令追击,不久之后您就从俘虏口中得到情报,如果当时下令追击,柔然可汗也跑不掉,我大魏必一举伐灭柔然!如果老奴没有记错,那是太平真君四年的事情。”
拓跋焘从怀中掏出一张缣帛诏书,说:“嗯,这就是朕当时从柔然归来后下发的诏书,委任太子代朕监国的,你念一念!”
宗爱接过诏书,低头沉思片刻,念道:“朕承祖宗重光之绪,思阐洪基,恢隆万世。自经营天下,平暴除乱,扫清不顺,二十年矣。夫阴阳有往复,四时有代谢。授子任贤,安全相附,所以休息疲劳,式固长久,成其禄福,此乃古今不易之典也。诸朕功臣,勤劳日久,皆当致仕归第,雍容高爵,颐神养寿,朝请随时,飨宴朕前,论道陈谋而已,不须复亲有司苦剧之职。其令皇嗣拓跋晃理万机,总统百揆,更举贤良,以被列职,皆取后进明能,广启选才之路,择人授任而黜陟之。故孔子曰:‘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
听宗爱念完,拓跋焘有些伤感地说:“此诏……乃崔浩崔司徒所拟,笔意良美,褒赞之语溢于笔端啊……”
宗爱顾左右而言他:“陛下,今天御厨进的菜式不错,由虎鞭、鹿鞭、熊鞭熬制的三鞭汤,请您一尝!”
拓跋焘喟然长叹,问:“宗爱,你侍奉朕多年,深知朕的心思。今天下午,你跟朕说了几个时辰有关刘车儿父子相残的事情,应该不是若有所指吧?”
宗爱:“疏不间亲,卑不谋尊!人情最难处者,帝王父子之间!唯望陛下自裁断之!老奴冒死进谏,倘若太子殿下柔仁懦弱,陛下或可原宥;然而相反,太子殿下乃聪明果敢之人,一旦从中生祸,大魏皇宫或可出现人不忍言之事……”
拓跋焘沉猜雄主,其实心中早已对太子生疑,听宗爱如此说,不停地点头。
殿内空气中氤氲着一直悬凝在他内心深处的恐惧和疑惑。而所有这些忧惧,更加凝滞了他的判断力和智力。只见宗爱又掏出几张犯人供述,对拓跋焘说:“想必陛下已经略有耳闻,老奴根据陛下吩咐,逮捕了太子手下仇尼道盛。他被捕之后已经将罪行全部交代,先前陛下南征宋国之后返京,太子和崔浩等人密谋关闭城门,又串联禁卫军企图软禁陛下,对外声称陛下追求仙道而传位,而后遥尊陛下为太上皇。这是仇尼道盛的供词,请陛下明鉴。”
拓跋焘仔细看着那份供词,脸色异常阴沉。
宗爱仔细观察着他的脸色,继续说:“如果陛下不信,可让有司押送仇尼道盛到陛下面前亲自陈说。”
拓跋焘猛地挥手:“不必了!”
宗爱又掏出几纸供词:“更令人深恨者,太子趁陛下南征宋国,竟然改易宫廷禁卫军为东宫卫队,还几次趁醉深夜入宫,淫污陛下宫人。这是几个宫人自尽前的供词,请陛下详查!”
拓跋焘仔细地看了那几张供词,额头青筋直跳,咬牙切齿不已。片刻后,他愤然道:“看来,如果朕再迟疑不决,天真小儿就要效仿宋国贼太子刘劭了,朕恐怕将有刘车儿之祸!”
宗爱露出一副忠心耿耿、忧心忡忡的样子,激劝道:“拓跋晃为太子十余年,不可显诛,望陛下念骨血之情,令其自尽可也!”
宗爱看到拓跋焘依旧沉吟不决,又进言道:“陛下即便无好儿,可是陛下有好孙!高阳王拓跋濬才兼文武,秉性忠良,陛下今天无太子,明天有太孙,何愁大魏天下无嗣君!”
宗爱一席话说得拓跋焘终于下定决心废杀拓跋晃。复饮一巨觞,圣意已定,拓跋焘将手中酒杯摔在地上,厉声道:“好吧,你替朕拟哀册!”
没过多久,宗爱就草拟成一份哀册。
宗爱手捧哀册,轻声念道:
“正平元年六月戊辰,薨于东宫,时年二十六。庚午,册曰:‘呜呼!惟尔诞资明睿,岐嶷夙成。正位少阳,克荷基构。宾于四门,百揆时叙;允厘庶绩,风雨不迷。宜享无疆,隆我皇祚;如何不幸,奄焉殂殒!朕用悲恸于厥心!今使秦郡公奉策,即柩赐谥曰景穆,以显昭令德。魂而有灵,其尚嘉之!’”
拓跋焘仔细琢磨着哀册内容,默然良久。他又喝下一大壶酒,眼中隐有泪光。
午后,天气温暖,然而天色却阴暗。整个天空布满了乌云,露出的部分似乎是浅灰色的。大朵的云彩在残阳照射下镶上了淡红边,静静地在天上游动。云层中忽然间洒下阵阵细雨,很快,虹霓便在折光中耀耀闪现。
万寿宫内,拓跋晃正站在殿门前,等候宗爱等人的到来。
不久,宗爱一行人乘车而来。车门打开,宗爱下车,向拓跋晃行礼。而后拓跋晃很快又奇怪地发现,在宗爱车后还跟着一辆医车,那是宫内有重病之人才会使用的。医车后面,还跟随着右卫将军乙浑以及一队禁卫军,还有贾周、赵黑两个小宦者。
拓跋晃抬头看看天空,说:“霓虹在天,好像不是什么吉兆啊。”
宗爱表情轻松,笑笑,问:“殿下,何以为霓,何以为虹?”
拓跋晃:“单出者为虹,双出者为霓。昨夜我梦到有双头巨龙咬我的身体,今天又看到霓虹并出,心内深感恶之!”
宗爱侧头打量着拓跋晃,说:“殿下不必忧虑,霓虹,乃雨中日影也。天空晴而有雨,日照雨则有之,殿下不必大惊小怪。”
看着面前大魏家的储君,宗爱稍稍眯缝起他尖锐黑亮的眼睛,任凭雨点打湿了他的头发和下垂的黑白胡须。
忽然一阵风吹过,把宗爱手里拿着的一卷缣帛诏旨吹得有些翻卷。拓跋晃醒过神来,说:“秦郡公,您有陛下诏旨给我,请入殿吧。”
宗爱点点头,跟随拓跋晃入殿,并示意贾周和赵黑跟上,还命令乙浑带几个禁卫军把守殿门。入殿之后,他又喝令在场的几个万寿宫小宦者立刻回避。
看到宗爱如此反客为主,拓跋晃有些惊讶。虽然这个大阉人是父皇身边的红人,但他进入自己的万寿宫后如此骄横跋扈,这还是头一次。
然而,宗爱的口气却非常柔和,说:“太子殿下,请您坐下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