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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崔氏惨祸(二)

第十二章 崔氏惨祸(二)

书名:南北英雄志·文明皇后作者名:梅毅本章字数:3925更新时间:2024-12-27 18:39:43

高允:“回陛下,《太祖记》乃前著作郎邓渊所写。《先帝记》以及《今记》皆是臣与崔浩一同撰写。但崔浩平素政事繁多,只负责总裁修订而已。至于书中注疏,臣所作多于崔浩。”

拓跋焘大怒:“如此说来,你比崔浩的罪行还严重!家族性命,如何得活?!”

拓跋晃又跪地陈言:“陛下天威严重,高允小臣肯定是惊慌失措,迷乱失言!儿臣先前问他,他都说国史乃崔浩主撰。”

拓跋焘盯着高允:“太子所言,是实是虚?从实招来,朕可以饶尔不死。”

高允:“臣才薄望轻,谬参国史,犯触天威,罪应灭族!如今白刃临头,绝对不敢再虚饰浮词,欺惘陛下。太子殿下因臣从前为他当师傅,讲书时间长,哀怜臣,为臣求命。如皇上您不问臣,臣也没有机会说话。如今陛下既然问臣,臣必须如实对答,不敢有丝毫迷乱!”

拓跋晃闻言,面如死灰,心想高允这一来肯定会被诛灭五族。

宗爱扬扬自得:“崔浩、高允乃一丘之貉,这些华贼文士总想弄笔以动皇威。如今,真是死到临头了!”

然而拓跋焘却没有继续发怒,他忽然站起身,在御座旁踱来踱去数次,终于才说:“憨直,确实也是人情所难,而你能临死不移,这就更难了!以实对君,确实是我大魏忠心不二的臣子。有高允你刚才这一番话,朕宁愿漏掉一个确实有罪的人,也应该宽恕你。”

见形势急转,拓跋晃暗自松了一口气,宗爱怏怏。高允再拜叩首:“谢皇帝陛下不杀之恩!”

然而,虽然饶恕了高允,拓跋焘犹自余怒未消。他转身令宗爱速速拟旨,严惩崔浩等人。就在这时,宗爱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对拓跋焘建议说:“高允对贼党情形心知肚明,不如让他拟旨。”

拓跋焘点头,命令高允:“撰修国史之人,自崔浩以下,包含书童、誊吏在内共一百二十八人,皆夷五族!高允,你急切替朕拟旨,叙述此类贼人诬枉之状,以诫国人!”

高允神情恳切,跪地回禀道:“崔浩如果还有别的罪,臣确实不清楚。如果只是这一项‘妄撰国史’的罪行,臣认为还不至于族诛。”

拓跋焘大怒:“来人,马上把这个呆子绑了,与那些人一起,全部族诛!”

宗爱即刻指挥殿内的直阁卫士过来捆绑高允。拓跋晃又一次跪地拜请,大臣当中也有不少人跟随太子跪地。

见此情状,拓跋焘低头思忖一番,叹息一声,良久后才言道:“如果没有这个人招惹我,恐怕现在就有数千人被杀了……既然如此,那一百二十八人皆处斩刑,亲族一概不问。所有国史刻石立刻平毁!国史文稿重新审验,但凡有涉及前朝忌讳者,尽数删除!”

宗爱发现如今少杀了这么多人,气急败坏。他盯着高允,暗自愤恨不已。

拓跋焘起身,拂袖而去之前说了一句:“赦免其余人的族属,诛崔浩五族!”

散朝之后,太极殿外,拓跋晃心神甫定,忍不住责备高允:“方才朝堂之上险恶至极,高侍郎你差点让我也下不来台啊。”

高允:“殿下何出此言?”

拓跋晃很焦急地说:“为人处世,应当把握时机,如果不知见好就收,学识又有什么益处?!为了救你一族,我在朝上一直从旁点拨,如果当时你顺着我的话说,陛下不会大动肝火……现在想起刚才发生的一切,我都还心有余悸!”

高允:“臣乃东野一介平凡书生,本来没有做官的打算。恰逢朝廷圣明,选贤用能,殿下谬赞,使得我能够为官凤池,参撰麟阁。然我长久以来尸位素餐,确实没干多少事情……大凡国史史书,尤其关涉帝王实录的,都是警醒将来的宝鉴,通过史书的记载,今人可以观往事,后人可以知今事。故而帝王的言行举动,无不备载,借此也警示人君应该谨慎从事。崔浩世受国君的特殊恩遇,荣耀一时,确实在某些方面被个人的爱憎之情障蔽了公理之心。但如果说他在国史中故意诽谤,也确实过分了。史书中直笔书写皇帝起居,讨论国家大政得失,都属于史书笔法的大体模式。臣与崔浩共撰国史,按理说应该死生荣辱,义无独顾。今天,高允我能得免族诛之祸,多亏陛下仁慈,犹念父子恩情,赦免了我的罪行。如果我违心攀扯崔浩,一心偷生苟且,真不是臣当初在朝廷为国尽忠的本意!”

拓跋晃听高允如此说,仔细思之,点头称叹不已:“高侍郎风骨清高,确实是我大魏纯臣!”说罢,他发出长长一声叹息,又道,“崔司徒如今受五族之诛,无辜受戮,真乃天降大灾!”

高允也是痛心疾首:“崔司徒之父崔宏辅佐道武帝、明元帝两朝,死后葬以王礼,极尽哀荣。大魏立国之初,所有制度规矩皆由崔宏所立,就连我们大魏的国号都是跟他商定的。当时崔宏还进言说我们大魏五行正应土德,由此服色以黄为贵;数字用五,无论吉凶皆以五为数,故而现在陛下诛崔司徒五族……”见太子面上的神色越发悲戚,他又道,“崔浩本心是在日后将不同族裔、部落以及地方势力全部归于我大魏统领之下,多年以来,他一直想模糊原有地方和种族的既定属性,建立我们大魏大一统的政治认同。就因为这个,不少鲜卑贵族认为崔司徒之举损害了他们的利益,故而勾结宗爱,在陛下面前屡进谗言,说他试图恢复晋朝以来北地汉族门阀旧有的世族地位,最终才使陛下顿起杀心!”

不远处,宗爱揣着手,正和贾周一起窥视着说话的二人。宗爱揣摩着二人的神情,对贾周说:“日后倘若太子登基为帝,高允这些人弄权,吾辈必遭族灭!今日除去崔浩等人,看来还是不够啊。”

贾周沉吟半晌,回道:“大人明鉴,我们必须先下手为强!”

平城城南刑场上,曾经仙风道骨的崔浩,如今只剩下满脸不自知的麻木。他从前容光焕发的脸庞变得衰老很多,由于脸上的血管已经完全失去弹性,他往日里睿智又充满活力的神采已全然不见。而他暴露在外的颈背和面颊上有不少鞭子抽打的痕迹,一头雪一样的白发随朔风飞扬,拂打着他瘦削的脸部,让人顿起痛彻心扉之感。

拓跋晃上前执起他的手,唏嘘不已:“崔司徒,我有负于您,没能讨得陛下赦免。”

高允也不禁泪下:“司徒公,诀别之际,希望您有教于我!”

崔浩望着眼前二人,愁肠百结,叹息良久才道:“我崔浩自结发以来,善于谋国,善于谋人,而不善于谋己。眼下我获罪,有几点想再嘱咐殿下。其一,崔氏原乃久经中原丧乱的北方大族,数十年来我一直研经术,习政事,目的就是在大魏复兴儒家的五等爵制。多年以来,我为国选材,推荐冀、定、相、幽、并五州人士数十百人,皆起家为郡守,这些官员中华族多,我因而得罪了不少鲜卑勋贵,究其起源,我非修国史而得罪也。其二,鲜卑勋贵中有不少人笃信佛法,包括太子殿下,我却卓然高蹈,度越时俗,谏劝皇帝毁佛,本来目的是为国家节约开支,但我自己却崇奉尊礼道士之术,授人以柄。其三,我忠心为国,敬奉太子,却致使陛下疑心,这是我最大的死罪由来。希望我死之后,太子殿下能够常怀履冰之心,使陛下不失为慈父,殿下不失为爱子。”

言罢,他的目光又转向高允:“高侍郎,我大魏起自朔漠,如今占据华夏大半,必须尊儒学之道,应天顺人,以治理百姓,收服人心。希望你能继承我的遗愿,日后能够有机会辅佐太子殿下,变风易俗,施仁义于四海。”

拓跋晃和高允听到此处,再不能忍,都低头拭泪。

就在此时,监刑官大喊:“行刑——”

不远处陆续传来惊叫声、哭声、哀求声,崔浩心如刀割,悲不自胜,又对拓跋晃道:“殿下,这就是我大魏的国法!一人有罪,诛杀五族!为了逼吓犯官,还要先斩族属,使犯官旁观,此举……此举诚为千古酷法啊!”

如同一艘在大风暴之下行将沉没的巨舟,崔浩这位千古奇才,此刻却全然是一副呆板、憔悴的模样。听着亲族中待斩的幼儿不断发出哭声和哀号,他的脸颊呈现铅灰之色,混浊不清的眼睛里残存着零星微弱的光芒,白发如蓬乱的白沫般披散在脸上。而与苍苍白发相比,他身上的那身紫袍更显得扎眼。曾经高贵、堂皇的司徒高官,如今缧绁在身,备受身心折磨,再也没有先前临危不乱、从容不迫的风度……

眼前的一幕过于真实,却又离奇古怪,直教拓跋晃和高允欲哭无泪。而同一时刻,太极殿外,几个鲜卑勋臣正毕恭毕敬地向宗爱行礼告别,表示感谢。宗爱面色谦恭,一一回礼。

目送着几个勋贵出宫,贾周低声对宗爱说:“大人,您终于把崔浩除掉了!看看这些鲜卑老头儿,他们都是打心底里高兴啊。没有这帮人的帮忙,陛下恐怕还真下不了决心。”

宗爱摇摇头:“别以为是咱们利用他们办成了事儿,其实是他们一直在利用我。孩儿,记住了,觉人之诈而不形于言!哪日若是这些人认为我们挡了他们的道儿,他们也会像在皇帝面前说崔浩坏话一样说我们的不是!利益——这些老头儿心里面最看重的,不是大魏家,而是他们自己的利益!”

贾周谄媚地说:“嗯,反正崔浩被搞掉了,大人日后在朝中就省了不少的心。”

宗爱:“孩儿啊,太子还在呢,活蹦乱跳的,你可知他的登基之日就是你我的末日!”

万寿宫内,阳光明媚。花园里那道向阳的斜坡上长满了鲜花和嫩草,经过一整日阳光的蒸晒,各色花朵的清香氤氲在空气中。然而这星星点点的花朵盛开着,却让人顿生淡淡的哀愁。

拓跋晃心情抑郁,在花园里行走着,一言不发。拓跋濬紧跟着父亲,冯婉华、常氏也跟在这对父子身后,慢慢地走着。忽而拓跋晃长叹了一口气,转身看向跟着他的几人,问:“你们知道崔司徒的事情了吗?”

拓跋濬即刻躬身答言:“回禀父亲,知道一些。他和他的全族都被陛下杀了。”

拓跋晃眼中闪烁起泪光,音声哽咽:“你知道吗,在我很小的时候……大概从四岁起,他就是我的老师。他如同高侍郎对待你一样,手把手地教我识字读书……”

冯婉华看看拓跋晃,大着胆子低声问道,“太子殿下,连您也救他不得吗?”

拓跋晃摇摇头:“我大魏天下乃陛下之天下,即使我身为储君,也救他不得……”顿了一会儿,他又对儿子道:“日后若是你能当上我们大魏的国君,对待臣下一定要有柔仁之心,不要偏听偏信……”

远望着高天,拓跋晃遥忆起了与崔浩有关的一切。情尤切时,他开始低声吟诵:“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

然而哽咽让他的吟诵无法继续,冯婉华见状,接口道:“……行道迟迟,载渴载饥。我心伤悲,莫知我哀!”

拓跋晃深深点头,用手轻抚着冯婉华的肩,眼中赞许不已。而拓跋濬和常氏则面面相觑,完全不知道太子殿下和冯婉华所咏叹的诗句出自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