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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章 惊涛舟已漏(二)

第四十章 惊涛舟已漏(二)

书名:南北英雄志·冯小怜作者名:梅毅本章字数:2949更新时间:2024-05-25 15:12:31

卢宗道的父亲卢文伟,字休族,范阳涿郡人,世为北州冠族。魏朝孝庄帝被尔朱兆杀害后,卢文伟与河北的高乾兄弟共同起兵反对尔朱氏。神武帝率兵至信都,卢文伟遣子卢怀道奉启陈诚,获封为安东将军、安州刺史。所以,卢氏家族,算是我们大齐的勋臣之一。最早,我和卢宗道的侄子,即他哥哥卢恭道的儿子卢询祖关系亲密。卢询祖袭祖爵“大夏男”。此人翩翩美男子,富于术学,文章华靡,在文宣帝时代,他常常当庭书写表文,文不加点,辞理可观。当时,他为赵郡王妃郑氏制挽歌词,其中有一篇非常动人:“君王盛海内,伉俪尽寰中。女仪掩郑国,嫔容映赵宫。春艳桃花林,秋度桂枝风。遂使丛台夜,明月满床空。”一时间,洛阳纸贵,流传甚广,达于南朝。可惜,天妒英才,卢询祖年纪轻轻,忽染重病,撒手西归。

这位卢宗道,本性粗率,自称任侠尚义。我参加他侄子葬礼的时候,得机与他倾谈,才得与他相识定交。当然,卢宗道在我们大齐,也是非常有名的人物,他不仅出身名族,勋臣袭爵,而且在朝中历任尚书郎、通直散骑常侍。此人精通古音义,曾著《魏志音》一卷。音义体,起于汉魏之际,以注《汉书》开始。魏晋以来,文人墨客都特别重视《汉书》音义。音义体,有释音为主,也有人兼及释义,还有人以发义为主,一般都是音义兼释。魏晋时期,嵇康就写过《春秋左氏传音》,稍后,诸葛亮也曾著《汉书音》一卷。到了南朝,梁国的包恺著有《汉书音》十二卷。而我们大齐,就数卢宗道《魏志音》一卷最为有名。

不过,近来,我与这位卢宗道的关系日渐疏远。他与朝中韩凤、穆提婆等人交游过密,赠送金宝,大行贿赂,并得授行南营州刺史一个实职。自以为得任州官,他大集乡人,杀牛聚会。其间,有一旧门生酒醉,言辞之间,微有疏失,竟然被他当场派人扔入水中淹死,时论大哗。

此次来府,卢宗道号称前来拜别辞行,我也不好找借口把他拒于门外。

“广宁王殿下,数日不见,你清减许多啊。”卢宗道打着哈哈,向我行礼。

我赶忙还礼。

卢宗道有一种讨人喜欢的华丽面孔,他的眼睛,似乎总能穿心透肺般地看穿别人。寒暄之间,他打量了一下我,可能从我对他的过分客气,发现了我对他隐隐的疏远。

我这个人,作为宗室,虽然个性平庸,但还是很难强行改变自己心中固有的准则,不愿意强迫自己去和不喜欢的人周旋。

堂下,卢宗道带着的几十个从人,携带着食盒、乐器一类的东西,看这架势,他显然是要与我置酒高会。无奈何,我只得派人唤来几个门生、王府清客以及岁末前来祝贺节庆的尉相愿等人,齐集堂上,与卢宗道应酬。毕竟,他要远去外地当州官。而尉相愿,乃我王府旧友,他因为守卫洛阳有功,刚刚被朝廷委任为领军大将军。

饮酒开始的时候,大家都很平静。卢宗道侃侃而谈,他以讲演的风格和语调,谈笑风生,纵横捭阖。

这种北州豪杰出身的人,总能焕发一种发自肺腑的超强热情,加之他清晰的语调,生动的语言,一座皆为其倾倒。他本人有一种力量,能使听客的内心为之震颤,言谈久之,有时候,即使内心极有主见的人,也会被他蛊惑和感化。

他的侃侃而谈,自始至终都洋溢着一种奇怪的痛苦感、高尚感。他不断严厉地抨击时文,臧否人物。其实,他的滔滔雄辩,都是充满混浊的、没有任何实际意义的失望之渣。正是他内心躁动着的无法满足的求官欲望,使得他愤世嫉俗。

可叹的是,这样弄嘴舞文的人,就算是我大齐的精英了。

知道我精通投壶之戏,卢宗道非要与我比试。春秋时期,投壶内都加入豆子,防止投入壶中的箭跃出。汉武帝的时候,投壶之戏得以改进,柘木箭也改成了更加有弹性的竹箭,游戏者故意让箭投入后弹出,技高者可以使箭每次击中壶以后都能准确跃回手中,称为“骁”。这些年来,我们大齐国内玩这种游戏最好的,要数我和我四弟兰陵王高长恭。我们有新发明,每次投壶,都在壶前加一个称为校具的小樟木屏障,使得投壶难度更高。

勉强之间,加之身体不适,我投壶很不准,十有九失。卢宗道反而特别兴奋,一箭竟然能中五十余骁。投得兴起,他最后竟然闭目投壶,也能中二十多骁。

我笑笑,表示自甘下风。其实,卢宗道却也无聊,班门弄斧。大齐,只有我广宁王能投出“莲花骁”,也就是说,我能让投入壶中的箭反弹出来,正挂悬于壶耳之上,形如莲花。

我坐在堂上,无聊地望着王府中古杉夹道的路径,看着强劲的寒风把秃枝吹得左摇右晃,希望这位州官马上离开我的府邸。

恍惚间,堂前鹅卵石筑成的马道上,又有一行人前来。大概十余人,为首的是一个妙龄女子。越走越近,才发现她手持箜篌。

“广宁王殿下,这是我去年从南地买来的一个歌伎,演奏箜篌,已臻妙绝之境!”卢宗道大着嗓门说。

显然,他兴致正高。

见宾游满座,大家都兴致勃勃,我只能强装笑脸,颔首示意。

这个南地歌伎模样十分俊秀,伶俐聪颖。她非常知礼,临坐前,向我和在场的客人行礼致意。

她所弹奏的,是二十五弦的竖箜篌。清纯、柔和、稳定的乐声,水银泻地般,又似从透明的宇宙中发出的天籁,清亮、浮泛、飘忽,有如泠泠的雪山清泉,飘荡在玉石路上。

由于歌伎的揉弦、滑弦等压颤技法非常独到,琴声韵味奇特。她的拨弄,转换频繁,使得箜篌发出特别丰厚的和声。尤为可叹的是,她能用两只手不同的手指,同时迅捷地拨动不同音高的弦,再用对应手指相互施展揉弦手法,使得箜篌的音域更为宽广,音色更为柔美清澈。

包括我,在场所有人,都沉浸在这美妙的乐声之中。像阳光驱散雾气,风暴吹没沙尘,汩汩乐泉,让人心大净!

乐毕,凝望着歌伎雪白的手,我不禁赞叹道:“多么纤素的一双玉手啊!”

“殿下,既然您如此喜欢,我就把这个箜篌歌伎,作为岁末礼物,送与王爷您了!”卢宗道哈哈大笑着说。

“使不得!使不得!”我连忙摇手。

忧心的恶魔,天天困扰我。国事江河日下,谁还有心思在府中赏乐听歌。

酒意已经有七八分的卢宗道把脸一沉,忽然不乐。他拔出佩刀,三两步走近歌伎,挥刀就把那个价值连城的竖箜篌从中砍为两段。然后,他恶狠狠地说:

“王爷如果不赏脸收下这个歌伎,那么,既然您喜欢她的素手,我就把她一双手砍下,送与王爷!”

这个自称任侠尚义的文士,翻脸后,完全像个十恶不赦的恶魔。

歌伎面如死灰,兀自跪在当地战抖。

“卢使君,您不是燕太子丹,我不是荆轲,何必做如此之举!”我冷冷回话。

如此小人,倚恃朝中韩凤、穆提婆在后撑腰,竟然敢对我这个宗室王爷如此无礼。

卢宗道身子摇了摇。他嘿嘿一笑:“广宁王,您好忍心,莫非想仿效东晋的大将军王敦?既然如此,我就把歌伎的手卸给您看!”说着话,他举刀砍下。

我心惊肉跳!

当啷一声,白光一闪。座上忽然有人跃起,以刀挡击,弹开了卢宗道的手中刀。

原来,出手之人,乃席上坐着的领军大将军尉相愿。

他哈哈大笑。“王爷,卢使君如此盛情,奈何不受!”

……我累了,感觉自己全身的骨头都碎了一样。我的胸部发闷,头上发烧。

送走了卢宗道这个瘟神,我怏怏地半躺在坐床上,恨气满胸。

如今的这种生活,说穿了,更多的就是恐惧。如果延搁下去,肯定就是真正的死亡。我们大齐羸弱的躯体,其实不值得我去眷恋。但是,作为宗室,抵抗社稷、国家的死亡,是我长期的、绝望的职责。

焦虑的恐惧,噬咬着我的心。

恹恹之余,我有气无力地问那个抖成一团的歌伎:“你叫什么名字?籍贯哪里?”

“……冯妙怜,我是南朝人,我父亲十多年前被掳至大齐……我一直跟随我姨母长大,在建康过活。最近,姨母病死,我为亲戚所卖……”

电光石火间,我悚然一惊!

这个冯妙怜,不会和皇帝的宠妃冯小怜有什么干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