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假如明天来临（一）

大地，经过太阳的暴晒，渴了。暴雨倾盆，短暂。很快，空气中充满了青草的味道。

朕的鲜卑祖先，崛起于草原大漠，对这种雨后青草的奇异清新味道，可能感到非常亲切。而朕，居于深宫多年，鼻嗅反而对此不适应，这味道呛得朕连连咳嗽，呼吸有些困难。

做皇帝，太寂寞了。在高家人手中当皇帝，总有度日如年之感。尤其是大丞相、渤海王高欢死后的几年，他的两个儿子接连登台，使得朕的帝王生涯，一天不如一天，窘迫异常。

日光照在昭阳殿的血红色柱子上，恍然成为朕生命的反光。朕挥挥手，抚摸着如此光洁、平滑的柱面，心中忽然充满了悲伤。十七年的帝位生涯，如梦如幻，如电光泡影，瞬间即逝去。氤氲在殿宇间的香气，在朕的鼻息中都变成了闪亮的无色粉尘。

朕，魏朝的皇帝，元善见，乃大魏国宗室清河王元亶的世子。想当年，渤海王高欢与当时的孝武帝不睦，孝武帝西奔入关，投奔宇文泰。从那时起，大魏分裂为东西两部。渤海王高欢在宗室中挑来挑去，选中我以祀大魏明帝之后，拥我在洛阳城为帝，改元“天平”。当时，我才十一岁。从那时候开始，我就自称“朕”了。

洛阳城的皇宫多么辉煌壮丽啊，那是我大魏孝文帝倾力修建的都城。可是，没过几天，渤海王高欢就下令迁都，几乎所有的宫室都被拆毁，无数大木顺流而下，漂向新都邺城。朕当时不是很懂事，坐在皇帝的大车中，随着浩浩荡荡的军队北向邺城，到达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

后来朕逐渐长大，才明白了当时的情势：孝武帝西奔后，渤海王高欢以晋阳为老巢，他觉得洛阳西边无险可守，易受威胁；北边隔河，不容易控制燕赵地区；而南边又接近梁境，与晋阳形势不能相接。所以，他最终决定迁都邺城。当时，高欢是以朕的名义下诏迁都的，行事非常匆忙。诏下三日，车驾便发，洛阳城内四十万户近两百多万人狼狈就道。事毕，渤海王高欢自还晋阳总领朝政。军国政务，皆归入在晋阳的渤海王高欢的大丞相相府。

据左右讲，当时洛阳城内有童谣传唱：“可怜青雀子，飞去邺城里。羽翮垂欲成，化作鹦鹉子。”百姓中有好事者对此解析说，“青雀子”，就是讲朕乃清河王之子；“鹦鹉”，就是讲渤海王高欢。

而后，渤海王高欢和西边的宇文泰一直打仗，总是以朕的名义下达各种诏令。朕端拱城内深宫，像极了庙宇中的木偶。

兴和元年（公元539年）五月，渤海王高欢把他的次女嫁给朕做皇后。高皇后很漂亮，她比朕大一岁。内心之中，朕对她非常敬畏。其实，朕是害怕她的父兄。朕自己同父兄弟有三个，皇兄宜阳王元景，皇弟清河王元威、颍川王元谦。但是，朕几乎和他们见不到面。说穿了，我们元氏皇族的所有人，都不过是高家锦衣玉食的囚徒而已。

武定四年八月癸巳，渤海王高欢又要西去与宇文泰作战，并且亲自到邺城来召集队伍。君臣见面之时，殿中将军曹魏祖当着朕的面劝阻渤海王说：

“大丞相不宜出兵。从阴阳上讲，今年八月西方王气正旺盛，如果兴兵，正是以死气逆生气，对客军不利。如果坚持出兵，必伤大将军！”

渤海王高欢不从。

说来也怪，自东、西两边构兵以来，邺都皇城下，总是有黄黑两色蚂蚁打架。由于我们东魏军穿黄衣，西边的宇文泰魏军穿黑衣，占卜者就把黄色蚂蚁当成我们东魏之兵，黑色蚂蚁当作西魏之兵。特别精准的是，黄黑两种颜色的蚂蚁，每次总是能在双方交战前分出胜负。占卜者仔细观察，发现蚂蚁大战事后，东、西双方的战争结果，完全与蚂蚁交战结果一模一样。这一次，大丞相渤海王高欢出兵前，黄黑色两部蚂蚁大战，黄蚁尽被咬死。为此，占卜之人告称出军不祥。该劝的都劝了，改该说的都说了，也没人能阻止高欢出兵。

果然，西魏大将韦孝宽坚守玉壁，屯军五旬，壁垒森严，使得我们东魏兵士战死了七万人，依然不能攻克小小的玉壁城，前进不得半步。

忧急之下，渤海王高欢得疾，不得已于十一月庚子兵败班师。

武定五年春正月己亥朔，朕记得清清楚楚，那一天出现日食。丙午，刚刚经历玉壁大战失败的渤海王高欢薨逝，时年五十二。

我东魏大丞相薨逝，确实是天大的事情。朕本人为他举哀于东堂，身服缌缞以表达哀思。同时，朕下诏，依据汉大将军霍光的仪典，赠死去的高欢假黄钺、使持节、相国、都督中外诸军事、齐王玺绂，并在丧葬礼上给予他辒辌车、黄屋、左纛、前后羽葆、鼓吹、轻车、介士等等殊荣，兼备九锡殊礼，谥其为“献武王”。

八月甲申，大丞相高欢被葬于邺西北漳水之西，朕亲自临送于紫陌。

望着无尽的白衣队伍，朕潸然泪下。无论如何，在朕年仅十一岁的时候，正是这位渤海王把朕拥上帝座的啊。

时人总爱以曹操比拟渤海王高欢。但是，从朕本人的角度，觉得渤海王高欢一直待朕还算不错。十三年间，在朕面前，他从来没有让人无法忍受的骄横跋扈之举，当着朝臣，他对朕毕恭毕敬，臣礼未失。

从天平元年（公元534年）到武定五年这十来年，渤海王高欢一直在晋阳遥控朝政。每次他到邺城，我们君臣会面，他都竭尽臣礼，未曾有丝毫失礼。有可能，他追悔自己先前逼跑孝武帝之举，所以才对朕如此谦卑。唯一令朕稍感不快的事情，就是他每次来觐见朕的时候，在朝中和亲信大臣说话，均用鲜卑语，似乎是故意不让朕听懂他们谈论的内容。我大魏帝室族本来就是鲜卑，可是自从孝文帝华化以来，宗室贵族中能懂鲜卑语言的人已经不多。渤海王高欢六镇军将出身，从前一直在边陲，成日与鲜卑镇将和鲜卑兵士打交道。所以，他这个汉人，反而能讲一口流利的鲜卑语。多年以来，他正是仗恃鲜卑、敕勒以及那些鲜卑化的汉族军将为他效力。

父是英豪，儿郎虎豹。高欢薨逝时，其长子高澄秘不发丧，率人急奔晋阳以固军权。不久，高欢手下、时为魏朝司徒高官的侯景据河南地造反。高澄随机应变，派兵遣将，讨伐侯景。一切安排就绪后，高澄于夏四月才回邺城“朝见”朕，真正公开为其父渤海王高欢发丧，告谕文武，讲述其父的遗志。朕的这位舅子（也是我妹夫），年纪仅比朕长三岁。

渤海王死后，本来是朕重振大魏帝室的最佳机会。可惜，高澄文才武略如此，看来朕只能继续当幌子皇帝。不得已，七月戊戌，朕下诏以高澄为使持节、大丞相、都督中外诸军事、录尚书事、大行台、渤海王。也就是说，子承父志，高澄完全承继了其父高欢的一切职位。

诏令下达后，高澄还做样子，假装固辞丞相之位。朕当然不能借机就势，反而要发诏安慰他：“丞相您乃朝野攸凭重臣，社稷安危所系，不得令遂本怀。”

转年年初，高氏家族的大都督高岳等人在涡阳大破侯景，俘斩五万余人，其余叛兵叛将溺死于涡水，水为之不流。侯景穷蹙，亡走淮南，投奔南朝的梁国。侯景是羯人，一直是渤海王高欢手下爱将，文韬武略非常。这样一位宿将，最终竟然败于其子侄辈的高澄之手。至此，高澄的威权日盛，完全凌驾于其他朝臣之上。

这位新渤海王高澄，论亲论伦，与朕关系匪浅。他的二姐，是朕的皇后。朕的亲妹冯翊长公主，是他的正妻。

高澄嗣位渤海王后，一改其父高欢对朕的仪礼敬重，根本不拿朕当皇帝对待，失礼放肆。如同其父高欢时代一样，他本人拥重兵坐镇晋阳，派其手下、大将军中兵参军崔季舒入邺城，授其为黄门侍郎。这个崔季舒，唯一的任务就是监察朕的动静。事无巨细，崔季舒每天派人把朕在宫内的举动报告给高澄。据有人讲，高澄在与崔季舒的书信中，每次称呼朕，总是以“痴人”名之。

武定六年秋，高澄来邺城入见。为了表示相互间的亲热无猜，朕和他一起在邺城东郊行猎。

二人并辔之时，朕拍马挥鞭，驰逐如飞，很想给他显示一下朕的马上功夫。岂料，当时被高澄所派监视朕行动的羯族领将、禁卫都督、匈奴人乌那罗受工伐随后赶上，抓住朕的缰绳喊道：

“皇帝不要跑得比大将军快！您比大将军马快，会使大将军发怒！”

朕回首一望，高澄正立马注目于朕，悠然而笑。

羞恼交加，朕只得援辔慢行。

猎后回宫，朕与高澄宴饮。酒才两巡，他竟然手举大觞，直抵朕的下巴，强灌朕酒喝：“臣高澄劝陛下满饮此酒！”

如此无礼，让朕愤然大怒：“自古无不亡之国，朕受辱如此，不活也罢！”

不料想，高澄忽然起立，高声怒骂：“朕，朕，狗脚朕！”

更离奇的是，他竟然派侍立一旁的崔季舒猛击朕三大拳，然后奋衣而出。

朕为帝十余载，从未受过如此凌辱。惶惑、惊惧下，朕百感交集，自咏谢灵运诗泄愤：

韩亡子房奋，秦帝鲁连耻。

本自江海人，忠义感君子。

当时，朕身边的侍讲、汉儒荀济侦知朕的心意，就和宗室元谨等人在宫中密谋，在皇宫后苑以堆立假山为名，暗中挖地道以向北城，准备趁机把朕救出邺城，然后外出，会合忠于我大魏的兵将，夺回属于我元氏皇族的权力。此举如果成功，朕可能会像十多年前的孝武帝逃离高欢那样再逃出去，脱离高氏家族的掌控。

不料，地道挖至千秋门的时候，密谋者急于求成，地下响动太大，惊动了看守兵士。

高澄闻报后，即刻勒兵入宫，立而怒问朕：“陛下为什么要造反啊？臣父子功存社稷，做过什么对不起陛下的事吗？”

斥责过后，他就下令，要杀尽朕的左右从人和妃嫔。

悲愤之余，朕也豁出去，振衣而起，怒斥他说：

“渤海王，你怎能说朕造反？大概是你要造反吧！世上只有臣反君，哪里有君反臣之说！自古至今，要造反的皇帝，朕大概是第一个吧！朕本人尚不惜身，何况妃嫔！”

高澄顿时无语。

此后，他倒是未杀朕的嫔妃，但下令把荀济、元谨等参与密谋之人尽数烹杀于市，完全清除了朕在朝中的亲信。

自此，他对朕的看管日严，派人把朕关在含章堂内，类同囚犯。

朕，真正成了孤家寡人。

高澄手黑。他对群臣的控制力，比起其父，只强不弱。他不仅烹杀了元谨等人，还杀掉了朝中的中军大将军温子昇（当时，温子昇还任高澄大将军府的谘议参军）。

温子昇，乃晋朝大名士温峤的后裔。我大魏孝明帝初年，在全国范围内选拔儒士补充御史之职，温子昇在八千名应考人中名列榜首，一举成名，时年仅二十二。我们北朝文人，只有他一个人享誉南朝，时人称赞他的才能可类比南朝的谢灵运和沈约两位大家。南朝梁国老皇帝萧衍看过他的诗文，曾赞叹说：“温子昇，可谓曹植、陆机复生于北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