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让我羞愧的美貌（二）

关键时刻，还是赵郡王高睿、我哥哥河间王高孝琬与段韶一起，竭力加以劝阻。

时值大雪之后，周军以步卒为前锋，从西山结阵，高举黑旗，击鼓而下。

当敌人接近城池二里开外的时候，晋阳城内诸将大都建议我们齐军大开城门，举军而出，迎头逆击。

还是段韶有勇有谋，表示说：

“步兵气势，本自有限。今城外积雪深厚，我们出军逆战，不一定有必胜的把握。不如结阵待之，彼劳我逸，破之必矣！”

果然，开城结阵，双方对垒。

经过短暂的互相试探后，双方交战。我们大齐军队以逸待劳，呐喊冲杀，尽殪周军前锋军，杀得这些充当前锋的敌人劲旅大败溃亡，无复孑遗。

当时，我身先士卒，斩杀敌兵敌将几十名。鞍后首级，悬挂累累。

我清楚地记得，当我下马准备斩落一个肚肠被长槊捅出的周军将领的脑袋时，那个人正半躺在地上，吃力地用双手盘导他掉落出来的肠子。

敌将喘着粗气，看着我执刀越走越近。大概我的相貌让他大吃了一惊，他张大眼睛，定定地看了我半天。然后，他用一只沾满他肚腹鲜血的手往上推了推头上鱼鳞状的额护，往地上啐了一口唾沫，用鲜卑语说道：

“真他妈的倒霉！我怎么死在一个美妇人的刀下！”

这一言激怒了我。我快步上前，用战靴踢乱这个周将刚刚缠好的肠子。

我俯下身去，一只手揪住他的头发，用刀慢慢切下他的脑袋。

临死，他甚至还朝我笑了笑，轻蔑地“哼”了一声：“瞧你的样子，呵呵，你长得真像一个小娘们儿啊……”

本来配合作战的突厥军队，望见周军大败，根本没有胆量加入战斗。这些剽悍的胡人，通宵奔遁而去。

段韶率骑兵一路蹑踪，出塞不及而还。

九叔皇帝嘉赏段韶大功，庆功宴上，加封他为怀州武德郡公，进位太师。

见到我当时一身血迹上前报功，九叔皇帝当众笑言：

“兰陵王貌美如妇人，竟然能如此英勇，真不愧我高家千里驹！”

众将哄然大笑。

听此夸奖，我脸上一热。被夸说“貌美”，我心中怏怏不乐。

从那时起，每次作战，我都戴一个狰狞的面具。这是我让匠人仿效傩舞的头面，精心打造的铁制面具。面具上面，除了为露出双眼和嘴巴而凿开了三个洞，我还让匠人镶嵌了许多彩色怪石。

刚刚戴上面具照镜，我被自己吓了一跳。

从那时起，我再也不怕被敌人或者自己人称作“美妇人”了。

如今，有了段韶这样的大齐名将来洛阳助战，我和斛律光等人非常振奋。

段韶来得真快。他督精骑一千从晋阳出发，一路兼行，五天五夜，就已经渡过黄河，与我们这些齐国大将相会。

会兵之后，段韶未及休息。凌晨时分，他自将帐下二百亲兵与我等援救洛阳的诸军军将，共登邙阪，观察周军形势。

我们一行人，刚刚行至太和谷，恰与周军主力中军遭遇。

段韶即刻传令，派人驰告诸营，准备大战。

他本人丝毫不惧，与我等诸将排兵布阵，严阵以待。

段韶自为左军，我兰陵王部为中军，斛律光部为右军。

遥相对阵之时，段韶对周军喝道：

“你们周国宇文护的老母，不久前刚刚被我大齐礼送回国。我们如此仁德，你们周人真是忘恩负义。你们不能怀恩报德也就算了，今日兴兵入略，究竟想干什么？”

周军遥呼：“上天遣我大周来击灭你们齐国，有何可问！”

段韶冷笑，大声喊道：“天道赏善罚恶，你们此来，送死无疑！”

周军率先派遣步兵在前，上山逆战。

仔细分析战场形势后，段韶下令：“敌人是步军，我们是骑兵。我们且退且引，引诱他们上钩。等他们跑累了，立刻下马迎击！”

周军黑甲，黑色兜鍪，旗帜也是清一色的黑色，望之森然。这些兵士，以陇地汉人为主。他们先是排成方阵，击鼓步进。走到半山，周军挥舞旗帜，呐喊冲锋。

我们不慌不忙，先是有秩序地后撤。我们的骑兵慢慢拨转马头，小跑向后，同时，都扭头观望周军的进攻。

周国兵士、中级军将，不少人都穿着几十斤重的铠甲，他们挥舞长槊长刀，呼喝而来。开始的时候，他们气势很盛。跑了一会儿，周军步兵开始显露出疲态，脚步见缓。

所幸的是，我们这次出兵，本来的目的是追随将军段韶观察形势。所以，我们北齐的骑兵，事先根本没有想到会如此仓促与周兵相遇，也就没有立刻交战的准备，多数兵将都是轻装上阵。如果我们有备而来应战，肯定会穿上那种铁制的重具装，那样的话，仅仅身上的铠甲就重达一百多斤，根本不可能下马与周军战斗。

平时正式作战的时候，我们齐军和周军，一般都是身穿遮护全身的铁制具装铠甲，而胯下战马也都装备有护甲。身为大将和王爷，我的那套具装铠甲，重达一百八十斤。那种护甲，在平地正面冲锋的时候，非常管用。可以想象，整个骑兵方阵披挂整齐，如同铜墙铁壁一样，朝着敌人迎面缓缓冲逼而去，势不可挡。但是，在这样的山坡地形，如果穿着那种具装铠甲，跑上几千步，估计就会把马也累趴下。

自从晋阳与突厥人交战以来，我已经发觉，那些突厥兵士和将领所穿，与周国和我们齐国的重甲具装都不同。他们大多数人，都只是身上披挂简单的铠甲，而他们所骑的战马，只以很轻薄的皮革甲罩住关键部位。所以，突厥人冲击的速度快得惊人。

参加过数次征战后，我深知，战争之中，速度和时间是最最关键的决胜因素。冲击力和打击力，其实倒是次要的东西。我们齐国、周国的具装铠甲骑兵，相比突厥的轻骑兵，机动性更差，其实只适于简单的正面突击，根本不适于采用机动的战术，更不宜于穿插、迂回。

如果要出奇制胜，特别是在现在这样的山地作战中，一定要脱下沉重的具装铠甲，否则，必败无疑。

可怪的是，周国与突厥关系如此亲密，他们却没有学会装备突厥式样的轻骑。

也巧，我们这一次，歪打正着。段韶将军、斛律光将军以及我，都没有想到会在侦察地形的时候遇到周军主力。所以，我们手下所率骑兵，恰恰皆是基本没有穿着具装重铠的轻骑兵。

周国步兵一直沿着山势，步履沉重地往上追赶我们齐国的骑兵，很快，这些人就陷入疲倦之中。

他们奔跑了一会儿就累得几乎挪不动脚步，各自气喘吁吁，干看着我们的背影。

将军段韶认为时机已到，立刻挥旗发令：

“下马战！”

短兵始交。已经疲惫至极的周国步兵，忽然看见我们齐国的骑兵掉头反击，根本就抵挡不住。

甫一交手，周军最多只有招架之功，并无还手之力。

我们轻装上阵的骑兵，个个飞身从马上跳到地面。刚刚落地，没有经过累人的奔跑，我们的兵士体力充沛。他们跳跃躲闪，非常灵活。

我军兵士中，那些使用丈八长槊的，顺着下落的坡势急趋迎前，可以轻易刺穿身穿铠甲的周兵。而使用刀剑等短兵器的人，居高临下地奔跑到敌兵面前，腾跃几下，就能够闪躲开周兵笨拙的捅刺，然后，敏捷地挥刀砍击周兵没有甲胄防备的部位，或者更干脆，用剑直刺他们的喉咙。

互相击砍捅刺没多久，周军步兵就顶不住我们齐国下马骑兵的气势，崩然大溃。

我的铁面具，特别是在战场上的赫然显现，确实能给予敌人极大的心理威慑。在我斩杀的近百周军中，他们临死的一刻，往往眼中充满恐惧，惶然盯着我脸上的狰狞面具。

我身高九尺多，头戴如此骇人的大头铁面，确实在战场上取得了意想不到的结果。

周军惶惶然，一时瓦解。不少周兵为了跑得快些，边跑边脱身上的甲胄。我们应召而至的后备军趁机立定，组成弩箭方阵，朝奔逃中的周军发箭。

由于没有甲胄防身，敌兵被钉死在地上的又有不少人。

慌乱逃跑之中，周军自投溪谷坠死者，也为数多多，溪水为之不流。

眼看大局既定，我纵上战马，率领五百精骑，一路追杀逃跑的周军，朝洛阳方向奔去。

踏着周人的尸体，我一直冲到了被重重围困的洛阳金墉城下。

洛阳被周军围困多日，城上我们齐国的守军也不清楚我到底是什么人，任凭我手下人高叫，就是闭门不纳。

坚城之下，我只得摘下铁面具，仰面高呼：

“我，兰陵王高长恭是也！”

城上有人识我面相，大喜过望，立刻派弓弩手熟人出城迎护。

入城后，我与守城军马合军一处，大开城门，乘势而出。在城外的段韶等人，率领三路大军，与我里外夹击，勇追穷寇，把慌乱奔逃的周军杀得尸横遍野，流血满地。

围城周军很快就土崩瓦解。他们仓皇丢弃营帐，四下没头苍蝇一样逃遁。

自邙山至谷水三十里中，周军丢弃的军资器械，遍布山泽。

如果不是周国宗室、齐王宇文宪以及大将达奚武、王雄等人拼死争杀殿后，周军几乎被我们全歼。

周将权景宣听说洛阳兵败后，也急忙放弃他所占领的豫州退还。

周军此次败退后，又在汾北等地连遭败绩。我们大齐的大将军斛律光等人，连连克捷，拓地五百余里，攻取周国数座城池，捕获数千周国牲口。

周国的权臣宇文护失败回国后，不久即被其堂弟、周国当时的傀儡皇帝宇文邕亲手杀掉。

此后，周帝宇文邕得以亲政。

大捷之后，我们齐国武士连臂歌舞。从此，世间就有了《兰陵王入阵曲》。

战后，我的九叔皇帝亲幸洛阳，赏劳将士。他在河阴置酒高会，封段韶为太宰，封斛律光为太尉，封我为尚书令。

也就是在庆功宴过后不久，进京面帝，我得知了我两个同父异母的兄长河南王高孝瑜和河间王高孝琬被杀的消息。

天家情薄，人各有命。

我和河南王、河间王这两个兄长，自小相见甚稀。一直以来，他们也因为我是婢女所生，看不起我。我们之间，相互往来并不多。

所以，得知他们的死讯，我心中没有太多的悲痛感觉，只是默然而已。

我的这种反应，其实也使得我逃过一劫。如果我当时反应激烈，如果我愤怒痛哭，或许，一直派人刺探我反应的九叔皇帝，肯定会因疑对我生出杀心。

大齐社稷，都应该是我九叔为主。他是皇帝，至尊无上。他做一切事情，都肯定有他的道理。

宗室皇族事务，我不想参与太多。

“兰陵王别来无恙！”大臣祖珽从殿中迎出，对我笑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