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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古同悲蜀道难(二)

书名:梅毅说中国史——辛亥革命:启蒙、光荣与梦想作者名:梅毅本章字数:3399更新时间:2024-05-25 16:21:20

“开明专制”,在清末那样的社会背景下如果得以顺利实现,对于苦难的中国人民来讲,在某种程度上有可能给人以看到“天光”的感觉。法国启蒙大家卢梭所宣扬的“天赋人权”和“社会契约”,听上去天花乱坠,实际上在清朝这样东方封闭性国家的可行性非常差,特别是所谓“天赋人权”,连边沁都认为那是类似宗教福音书的“臆想”,而“社会契约”,则是一种历史的“虚构物”。在一个混乱的时代,“个人在实际情况下提出的要求都是随意而无节制的”(边沁),所以,个人的要求、愿望,都不可能构成权利!在帝国背景下,端方等人认为,只有强有力的帝国法律才具有命令的特性,才可以免除受限制的痛苦而增加自由的快乐。可以想见,端方的政治主张一直是偏向于保守主义的国家主义。

如此见识如此才,依旧不能免于政治漩涡,慈禧死后,袁世凯被贬,端方也失势,被夺职罢官。直到1911年5月清廷宣布“铁路国有”后不久,朝廷才重新启用端方,委任他为督办粤汉、川汉铁路大臣。

清廷之所以让已被免职的端方去督办铁路,在于他先前有过“路事”经验——1905年他任湘抚时,曾与张之洞一起处理过废约赎路之事。所以,当时端方这一级别的清廷“大吏”,只有他懂得这个行当。

四川保路运动进入高潮后,为了配合赵尔丰在四川的镇压活动,清廷授予端方调遣四川新旧各军的权力,并给他加一顶“钦差查办大臣”的帽子。

被迫上任的端方本人,绝非可简单描述成是为清廷保驾护航的“反动派”。他本人的主观意愿,不仅反对“铁路国有”,而且更反对“主权洋有”。

仔细回忆端方先前在江苏巡抚、两江总督任上所为,他一直支持商办铁路(或绅办铁路),并着力维护国家主权。随他而行的亲弟端锦,一直在各国留学。端锦在国外所攻专业,就是铁路专业,并著有《日本铁道纪要》一书。端锦也是清廷“铁路国有”的反对者。

端方、端锦兄弟俩人,相携而出,很有劝谕四方之志。他们的目的,无非是想替朝廷平息骚动。可惜的是,哥俩命苦,从此踏上不归路。而“铁路国有”最大的推手、邮传部大臣盛宣怀本人高卧京中,却把端方推出来顶缸,冒天下悠悠之口,踏鄂川魑魅之途。

临行前,端方上奏折,希望朝廷收回“铁路国有”的成命。但是,被盛宣怀所迷惑、把持的枢臣会议否决了他的建议,严催端方上路。见事已至此,他只得附合上旨,电告涉路有关省份的督抚,让他们协商会办。

经行路上,端方一直在湖北拖延。他反复上折,坚决反对盛宣怀那种更进一步刺激川地士绅的“洋商包工”做法,以图迁就民意。京城邮传部由盛宣怀做主,内阁也不干,还拒绝了端方提出的国家另辟新线开筑新路的要求,不给川地士绅一点回转余地。

赵尔丰制造“成都血案”后,端方意识到川地已是待炸的大锅,更不想前去。朝廷发出一道又一道“催命符”,逼他“即刻”入川查办。被逼无奈,端方只得携湖北新军第八镇部分士兵离开武汉,乘“楚同”舰,经水路往四川走。

到了宜昌后,他电报上奏,与朝廷、盛宣怀反复理论,甚至一度想辞职不干。就这样,他在宜昌拖了十来天。清廷不许,电谕他火速入川。

11月11日武昌起义爆发后,端方在夔州滞留了两日。朝命严催,不得已,他在11月13日那一天到达资州。七天前,清廷已下令任命他为署理四川总督。

此次携兵入川,端方一路上对民对兵竭尽赤诚,每饭只有白饭咸菜,沿途所住房屋无非是“养猪堆粪”之屋,着实难为了这个素有洁癖的大学问家。

艰辛如此,他不辞劳苦,每到一处即鸣锣聚众,宣示朝廷“德意”,劝说川民,以语言化解地方的动乱。鉴于四川各地“同志军”蜂起的现实,端方不敢再走,只能愁守资州孤城,观察形势。

乱世之时,熟悉历史的端方深知平素这些驯顺听调的军爷们很可能一夕变脸。为此,端方不惜屈尊俯就,与那些连排级的军官们拈香结拜。途中有士兵抱怨脚痛不能行军,他竟能雇人抬轿扛着这些士兵上路。每有兵士患病,端方的弟弟端锦本人亲入营中,端汤伺药。

本来端方已经是署理四川总督,应该返回成都。但先前他得罪过赵尔丰,心中忐忑。而赵尔丰手下的阴险小人周善培又写信给人,明白表示说赵尔丰一心要报复,这使得端方对于自己的成都之行更加犹豫。而赵尔丰方面,对端方的想法与先前态度正好相反。川地大乱如此,赵尔丰如今只想去做他的原官——“川滇边务大臣”,不断派人殷勤寄语端方,盼望他速回成都。见赵尔丰前后态度如此转变,多疑的端方更觉有诈,怕自己回成都遭到手下握有重兵的赵尔丰宰制。

形势不饶人。武昌起义后,鄂军军人归心似箭,有革命党人田智亮受蜀军政府命令,要他发动新军党人,杀端方起义。

11月26日夜间,鄂军中的党人士兵们在城郊开会,推举三十一标第一营队官陈镇藩为“大汉国民革命军统领”,行动步骤拟定分为三步:第一,杀端方;第二,剪辫;第三,回军援武汉。

由于端方当时有意把属下鄂军带往陕西,士兵们激愤不已。先被清廷调来四川,已经失去首义先机,如今再去陕西,鄂籍士兵自然怒火满胸。

经过与中下级军官的反复商量,本来端方兄弟已经得到了初步允诺:只要能拿出四万两白银做犒赏,军队负责把端方兄弟两人安全送到西安。

不料,由于其中三十一标军人索要现银未果,军士愤怒,扬言说要是标统偏向端方,那么连标统也要杀掉。

军内的革命党人曾广大、陈镇藩趁热打铁,与各级军官经过密议后,决定杀端方起义。本来曾广大觉得端方为人并不贪渎,与湖北各界的关系融洽,主张留他性命,但其余兵将皆反对,认为一定要杀掉端方才能立威。

得知城内军变,端方、端锦兄弟知道大祸临头,相拥痛哭。笔者认为,当时端方的眼泪,更多是为他无辜的弟弟而洒。

端方被杀情形,由于写“回忆录”的人太多,掺杂的水分和误传因素太多,大致整理过后,可勾勒出如下史实轮廓:

端方、端锦兄弟二人,正愁坐屋中,新军士兵涌至,持枪怒目,叱令兄弟二人出门。二人无奈,只得依从。

端方、端锦兄弟被士兵挟至资州城内的天上宫。坐在条凳之上,端方为救自己兄弟性命,心存侥幸,对士兵说:“我原本陶姓汉人,现在想改从原先的汉姓,可以吗?”(这是端方说谎,他乃正宗满洲正白旗人托忒克氏。不过,在十多年前就有传闻,说端方的母亲原本是清朝湖广总督陶澍的婢女,由于和主人私通怀孕,被陶澍的正妻赶出家门,流落在端方家。后来,她被端方之父纳为侧室,生下了端方。本来是“丑闻”的传闻,病急乱投医,被端方拿来当作救命符。)

士兵们摇头:“晚了!”

“我在湖北治军,一路入川,待弟兄们不薄,能否刀下留情?”

有一下级军官应声:“这是大人待我们的私恩,今日之事,原本为报国仇!”

未等端方再言,有士兵叫喊:“端方不要巧言!武昌起义,天下汉儿,必当响应。今日不杀你,我辈就是附逆之人!”一个名叫卢保清的士兵,率先持菜刀冲上,兜头猛砍端方。端锦趋前护兄,被士兵任永生抡起指挥刀,一挥头落。端方在血泊中挣扎,欲揽弟弟的头颅于怀,随之被乱兵砍落了脑袋。

这些入川的湖北新军,之所以如此急切地想杀死端方,无非是想自明心迹,急求摆脱先前入川镇压保路军民的干系。

他们砍落端方、端锦兄弟二人的头颅后,为了“防腐”,把首级浸于两个煤油桶内,在送回湖北的途中一路“展示”,最后交呈黎元洪邀功。

清末大吏达官,手染革命党人血债的人多矣。似乎天道无知,绝大多数人安危无恙,富贵始终。反而开明如端方者,却惨遭野蛮残杀。

作为浸淫汉文化多年的旗人端方,在中国现代史上留下了许多的“第一”:曾创办湖北第一座图书馆,创办中国历史上第一座幼儿园,创建江苏第一座无线电通讯台,首先引用西方电影放映机,最早派女子公费出洋留学,主持了江苏第一次民意选举代表,创办南京最早的官办外语学校,他还是第一个从伯希和手中搜购敦煌文书的清廷学者官吏……

端方,拿了这么多中国近代史上“第一”的开明官员,最后落得如此下场,让后人叹息不已。在他死后,其洋人“把兄弟”福开森(传教士)盗卖了他平生蓄藏的许多古玩,很是发了一大笔横财。而他本人在资州被杀时,身无余财,士兵只从他枕匣中搜出一本旧抄本《红楼梦》。

端方死后,中外友人,甚至是革命党人,同情他的人甚多。其间,以其门人左全孝的祭文和好友张謇的挽联最为哀痛、中肯。左全孝祭文中称:“……瑞澂以压制亡国,赵尔丰以嗜杀毒川,公(指端方)力反二竖之所为,而福寿大不及瑞澂,受祸且烈于(赵)尔丰……依古今之常理,终有信于碧空。公暂屈于一隅,终必伸于大同……”

作为一直深受端方提携的光绪状元张謇,所写挽联更极陈惋惜之情:“物聚于好,力又能强,世所称者,燕邸收藏,三吴已编《陶斋录》;守或匪亲,化而为患,魂其归半,夔云惨淡,万古同悲《蜀道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