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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心已为红颜改(二)

书名:梅毅说中国史——清:矛盾重重的王朝作者名:梅毅本章字数:4423更新时间:2024-05-25 16:17:54

仆今日兵衰力弱,茕茕之命,悬于将军之手矣。如必欲仆首领,则虽粉骨碎身,所不敢辞。若其转祸为福,或以遐方寸土,仍存三恪,更非敢望。

苟得与太平草木,同沾雨露于新朝,纵有亿万之众,亦当付于将军矣!惟将军命之。

将军臣事大清,亦可谓不忘故主之血食,不负先帝之大德也。惟冀裁之。

没落帝王,流离龙子,低首乞哀,字字有血,笔笔带泪。信中的辛酸委屈,铁石心肠之人也会有所触动。

这封信,不仅仅是哀求一己之生,永历帝也从吴三桂自身着想,一针见血指出:将军您自己试想,连对家门世受其恩禄的旧主都肯斩尽杀绝、不留一丝情面的人,新主子清朝统治者在“赞叹”之余,内心深处真的对您吴三桂不会起疑心吗?而且,万世千秋,史有传,书有载,当以你吴三桂为什么人呢?

1660年年底,由于吴三桂大军临江而阵,缅甸土王大惊,忙遣使奉十六个大金盘,里面盛满贡物,前往清军军营示诚。

吴三桂也不同土王使者多说,只表示一个意思:马上送来永历帝,否则,清军过江屠城。

缅甸土王惶恐惊惧,立刻执行吴三桂的命令,派人去见永历帝,哄骗说:“李定国大军又来了,有马步军数万人,临江索求,定要见皇帝!”

没等永历帝有所表示,数名缅兵上前,把永历帝驾上一个竹椅,抬起来就走。

永历的嫔妃和宫女哭号震天,一路步行,踉跄行了五里多地,来到大江边。一艘大船,已经在江边等候。永历帝及从人皆被押上大船。大船抵达对岸后,有一壮汉近前,背起永历帝就往岸上走。

当时,永历帝还以为这个人是李定国手下的兵将,就问:“爱卿你是何人?”

对方答道:“我是平西王前锋章京高得捷!”

这时,永历帝知道自己已经落入吴三桂清军之手,他当时倒没像弘光帝那样失态咬人,仅默然而已。

事已至此,只能认命。

大功告成,吴三桂胜利班师,率大军押永历帝返回昆明。昆明百姓知道永历帝被擒的消息,无不痛哭流涕。

清廷大喜,向天下发布文告,宣布明朝皇帝已经落网。

永历帝被关押在吴三桂大营后,清朝各级汉族官将,出于好奇心,多前去入见。

永历帝这位帝君,长相确实庄重、威严,即使被擒,仍旧有人君派头,清军入见的各级军将,皆不由自主地下拜或者叩首。

吴三桂本人也曾来探望。据戴笠《行在阳秋》上讲,吴三桂见永历帝,先是长揖不拜,默立久之。

永历帝虽然不会分辨清朝官服服色,但见来人气质不同于一般人,便开口问来人为谁。片刻之后,未经再三追问,吴三桂竟然膝头一软,跪在地上,伏地不能起。良久,他才用微弱的声音回答:“臣吴三桂来见。”

史书笔记中,多载永历帝对吴三桂“切责”,恐非实情。十多年来逢警即逃的永历帝,抱苟且偷生之念,不可能对掌握自己命运的人加以“切责”。

两个人一来一去,对话久之,大概是永历帝表达想回北京为祖宗“守陵”的意愿。

其间,吴三桂一直跪地回话,汗流浃背,色如死灰。

对吴三桂的这种表现,人们往往从最浅层的意义上理解,以为他是被永历帝威武庄严的人君相貌所威慑。实则不然!吴三桂乃儒将,非一般粗鲁军人,他一家世受明朝厚恩,面对座上流淌着朱明皇家血液的君王,内心肯定受着大义和道德的折磨。

所以,笔者认为,吴三桂应该是一个有历史感的人,他能感受到自己灵魂的罪恶,并且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么。

他所面对的,是近三百年朱明“皇恩浩荡”的一个象征人物,而不仅仅是个身穿龙袍的傀儡架子。

此次会见之后,直到篦子坡行刑,吴三桂再没有去见让他心生凛惧的永历帝。

这种心情,有负疚感,有罪恶感,也有如侯景见梁武帝时的那种说不出来为何打哆嗦的被威慑感。

永历帝身边的侍卫总兵邓凯,曾借机面见皇帝,跪求道:“大事如此,望皇上能一烈殉国,为臣随后从驾陛下于阴间!”也就是说,他规劝永历帝自杀死社稷。先前咒水之盟后,他曾劝阻永历帝自杀。如今见大势已去,他又劝永历帝自杀,效仿崇祯帝,死个明白,死个壮烈。

时已至此,本性懦弱的永历帝倒惜起命来,他以太后老母为辞,并讲:“洪承畴、吴三桂,都受我大明皇家恩典,未必肯对我一家斩尽杀绝!”

这位皇帝如此想,真是大错特错。洪承畴、吴三桂正是被那种忘恩负义的负疚感所折磨,反而会使出最毒的招数对待故君,必欲除之而后快,眼不见,心不烦,而且可以借此永远保全自己的家族富贵。

邓凯见劝说无望,只得告辞,并拒绝为清朝做官,遁入空门,出家为僧。

清朝凯旋大军到昆明后,吴三桂允许一些前明官员入见永历帝。这倒并非出于什么好心,而是一种攻心政策,以便让前明官员活见人,死见尸,完全丧失恢复明朝的希望。

没过几天,戏剧性场面出现了。

曾经为孙可望做事而又“婉拒”永历帝职位的前明大臣龚彝,穿着一身明朝大臣服装,命从人抬了满满一桌酒具菜肴,大摇大摆来到永历帝拘押之所,声称要见皇帝。

守卫者当然不让进。

龚彝大叫:“君臣大义,南北皆同。我来见故君,如何相拒!”

吵吵嚷嚷之下,有人报吴三桂。

吴三桂很爽快,立刻下令同意龚彝入见永历帝。

入得都督府大堂,永历帝在严兵看守下被搀扶落座。龚彝的到来实在出乎永历帝意料。想当初永历帝第一次由李定国等人拥入昆明,这位龚彝大庭广众之下自称受“秦王”厚恩,拒不接受任命,当时广遭大臣们谩骂讥评。

“疾风识劲草,板荡见诚臣。”如今,昔日高喊“忠义”的人皆一个不见,唯独龚彝来见,不由得让永历帝百感交集。

龚彝伏地痛哭,行足一套参拜大礼。

然后,他斟满酒,向永历帝跪进酒爵。

永历帝哀不自胜,痛哭之余,表示自己不能饮酒。

永历帝离座,感动之下,接过龚彝的酒爵,满饮三爵。

龚彝再行拜礼。

而后,他忽然大叫一声:“皇上保重,臣先走一步!”

言毕,龚彝快步冲奔,触柱而亡。

事出仓促,永历帝以及周遭的军卫皆不及反应,眼睁睁看着龚彝在他们眼前碎首而死。永历帝急忙跪过去,抚尸大哭,几近昏厥。

这一位龚爷,是他生前见到的最后一位明服明冠的纯臣。

此事发生过后不久,又有一些汉八旗中下级军官暗中联结,想劫出永历帝并拥之入陕西再建一国。未几,谋泄,牵连被杀者数千人。

如此,永历帝就成为一块烫手山芋。吴三桂为保险起见,上疏清廷,请求在昆明当地处决永历帝。

刚狠凶戾、心机叵测的吴三桂,为了向清廷表现他的“一腔忠勇”,在行刑方式上,非要把永历和他年仅十二岁的太子斩成两段,使他们身首分离。

最后,连和吴三桂一起作战的满族人爱星阿和宗室贝子卓越罗都心中不忍,劝说:“永历亦曾为君,给他留个全尸总该不过分。”

这两个满人的话,才保全永历帝在被行刑时有个全尸而死的下场。

永历十六年四月十五日,南明最后一个皇帝朱由榔,被吴三桂以弓弦绞死于昆明篦子坡,时年四十岁。

临刑之际,永历帝默然。他的十二岁太子,年纪虽小,很有风骨,对坐观的吴三桂骂道:“奸贼,我大明朝有哪里对不起你?我父子和你有什么私怨?为什么要对我们下此毒手!”

弓弦嘎嘎响,喉结咝咝促。

看着明皇最后的血胤在自己手中终结,吴三桂的脸上,露出一种旁人难以察觉的痛苦神情……

绞死永历及其太子后,吴三桂为向清朝表忠心,下令把永历父子焚尸扬灰,弃骨灰于荒野。

即使有杀父杀子之仇,也不会做出如此绝情寡义之事。而吴三桂这样一个奸贼,真让人难以相信他当初曾“冲冠一怒为红颜”。

明末清初的大名士吴伟业,写有《圆圆曲》一诗,其中妙笔生花,极力铺陈,把“白皙通侯最少年”的青年将军吴三桂和“前身合是采莲人”的美貌歌姬陈圆圆的情事,娓娓道来:

鼎湖当日弃人间,破敌收京下玉关。恸哭六军俱缟素,冲冠一怒为红颜。红颜流落非吾恋,逆贼天亡自荒宴。电扫黄巾定黑山,哭罢君亲再相见。相见初经田窦家,侯门歌舞出如花。许将戚里箜篌伎,等取将军油壁车。家本姑苏浣花里,圆圆小字娇罗绮。梦向夫差苑里游,宫娥拥入君王起。前身合是采莲人,门前一片横塘水。横塘双桨去如飞,何处豪家强载归。此际岂知非薄命,此时唯有泪沾衣。薰天意气连宫掖,明眸皓齿无人惜。夺归永巷闭良家,教就新声倾坐客。

坐客飞觞红日暮,一曲哀弦向谁诉?白晳通侯最少年,拣取花枝屡回顾。早携娇鸟出樊笼,待得银河几时渡?恨杀军书底死催,苦留后约将人误。

相约恩深相见难,一朝蚁贼满长安。可怜思妇楼头柳,认作天边粉絮看。遍索绿珠围内第,强呼绛树出雕阑。若非壮士全师胜,争得蛾眉匹马还?蛾眉马上传呼进,云鬟不整惊魂定。蜡炬迎来在战场,啼妆满面残红印。

专征萧鼓向秦川,金牛道上车千乘。斜谷云深起画楼,散关月落开妆镜。传来消息满江乡,乌桕红经十度霜。教曲妓师怜尚在,浣纱女伴忆同行。旧巢共是衔泥燕,飞上枝头变凤凰。长向尊前悲老大,有人夫婿擅侯王。当时只受声名累,贵戚名豪竞延致。一斛珠连万斛愁,关山漂泊腰肢细。错怨狂风飏落花,无边春色来天地。

尝闻倾国与倾城,翻使周郎受重名。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红妆照汗青。

君不见,馆娃初起鸳鸯宿,越女如花看不足。香径尘生鸟自啼,屧廊人去苔空绿。换羽移宫万里愁,珠歌翠舞古梁州。为君别唱吴宫曲,汉水东南日夜流!

笔者估计,真能看全这篇长诗的人不多,其中流传最广的也只有一句“冲冠一怒为红颜”,前因后果,当时和现在没有多少有心人真正琢磨。

其实,投降清朝的吴伟业,通过这首长诗,对吴三桂极尽揶揄挖苦之能事,特别是后面四句:“妻子岂应关大计,英雄无奈是多情。全家白骨成灰土,一代红妆照汗青。”简直就是神来之笔,诛心之句——吴三桂因一貌美年轻歌妓背父弃君。想当初,石河大战之后,气急败坏的李自成跑到半途,就在秦皇岛范家店虐杀了一直押在军营当人质的吴三桂之父吴襄。可以想象,刚刚损失数十万精兵的大顺军,会怎样怀着刻骨的仇恨,细刀慢剐“伺候”这位吴老爷!逃回北京后,李自成仍旧笼罩在自身败怒狂极的情绪中,把吴三桂全家三十八口寸磔处死。

吴三桂以剃发背国、全家成灰的代价,换来“一代红妆照汗青”!

吴伟业长诗的最后八句是赞语,诗人借此抒发个人感慨。所说的“馆娃宫”,乃当年吴王夫差为西施所建。以昔时吴王夫差和西施“豪华”,比拟吴三桂和陈圆圆——那吴王夫差当初是不得好死啊!而且,长诗最后一句“汉水东南日夜流”,典出李白《江上吟》:“功名富贵若长在,汉水亦应西北流。”吴伟业的“东南流”,乃反其词而用其意,读罢让人更感到莫名惆怅和悲哀:功名富贵,肯定是不会长久的……

果然,后来史实证明,吴三桂的功名富贵,最终成灰!

吴伟业于字里行间,刀笔戮入吴三桂的心肺骨髓。为此,有传说吴三桂当时就曾经派人携重金,希望吴伟业日后在作品集中不要刻入此诗,但最终为吴伟业拒绝……

曾经为美女陈圆圆而血性发作的吴三桂,竟然会对明朝旧主后代斩尽杀绝,其人品高下,自然而判!

当时,清廷对吴三桂赞誉非常,毕竟这位平西王能帮助大清底定云贵,统一西南,可谓功莫大焉。于是,康熙元年,清廷以皇帝名义申谕礼部:

平西王吴三桂镇守秦、蜀,绥辑滇、黔,抚顺剿逆,茂著勋劳。伪永历朱由榔,以明室遗孽,煽集党羽,妄称尊号,窃据一隅,历年以来,屡烦王师征剿,疆圉弗宁。今王奉命统领满汉大兵,出边进讨,于顺治十八年十二月内进抵缅甸,擒伪永历及其眷属,又降伪巩昌王白文选,并伪官全军。此皆王殚忠奋力,运筹谋略,调度有方,遂使国威远播,逆孽荡平,功莫大焉。

宜加殊礼,以示眷酬。著晋封亲王。应行事宜,尔部察例具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