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丹心已为红颜改(一)

书名:梅毅说中国史——清:矛盾重重的王朝作者名:梅毅本章字数:4144更新时间:2024-05-25 16:17:53

吴三桂的前世今生

青年时代的吴三桂,正处于明清更迭的大时代。一般的史书,包括根据“史实”改编的文学作品,都言之凿凿,相信如下事实:

北京崇祯帝上吊后,吴三桂已经完全接受李自成的招降,并亲自率兵马往北京方向进发,欲“觐见新主”。中途,他听说爱妾陈圆圆被李自成大将刘宗敏所掠,又闻其父吴襄被拷打拘赃,登时大怒,冲冠一怒为红颜,带兵掉头扑转山海关,首先击败老同事唐通,然后联合另一个老同事高第,举兵宣布反对李自成的大顺政权。

事实果真如此吗?

并不是如此简单。

其实,在崇祯帝死之后的几年间,社会上从未有过吴三桂投降李自成的传闻,倒是曾经反清的夏允彝还在《幸存录》中维护过他:“三桂年少勇冠三军,边帅莫之及。闯寇所以诱其甚至,三桂终不从。”

而且,崇祯帝死后,一直住在北京的士大夫,皆没有吴三桂投降李自成一说。比如著《崇祯甲申燕都纪变实录》的钱邦芑,也讲过吴三桂之父写信招降其子被拒的情况:“贼挟其父手书招之,三桂得书不发,入拜谢父,咬破中指,扯裂家书,随约王永吉借清兵十万,以图恢复。”

夏允彝、钱邦芑二人,皆生活在北京被攻陷之时的大明朝。特别是后者,又近在北京,如有吴三桂投降李自成一事,他们自然会大加渲染。

最详细记载吴三桂对李自成降而复叛的,是钱士馨的《甲申传信录》,此书成于顺治十年,原文如下:

三月,廷议撤宁远镇,并调吴三桂剿秦寇,封三桂西平伯,上手敕谕之。三桂方奉诏,未及行,而闯已陷都城矣。闯入,各镇将皆降,三桂道未通,闯令诸将各发书招三桂,又令其父襄亦书谕,使速降。三桂统众入关,至永平西沙河驿,闻其父为贼刑掠且甚。三桂怒,遂从沙河驿纵兵大掠而东,所过靡烂。顿兵山海城,益募兵议复京师。

即使在这部书中,作者也没指明吴三桂是接到父亲书信后前往北京投降,只讲他“统众入关”,往北京方向行动,更没有言及他“冲冠一怒为红颜”的事情。

顺治十二年,历史大家谈迁入京修《国榷》,也没有采纳吴三桂投降李自成之说,反而这样写吴三桂:吴三桂上书其父,“父既不能为忠臣,三桂亦安能为孝子,三桂与父诀,请自今日!”。义正辞严,很有郑成功斥其父郑芝龙之风。

再后,加入降官行列的吴伟业做《圆圆曲》,诋嘲吴三桂为女人而“冲冠一怒”,也没说他带兵去向李自成投降。有人可能说,诗中纪事,自然不可能都按照实际去写。但是,吴伟业的笔记《绥寇纪略》,依旧没有记录吴三桂有降闯之事。

所以,当时和稍后严谨的史家,如谷应泰、张岱等人,均在著作中不收吴三桂降闯之说。

至于《流寇志》《吴三桂纪略》等笔记小说中所载吴三桂降闯的只言片语,也没有什么枝叶可寻,只可当作“小说家言”。

乾隆时期修成的《明史》,是清朝官方钦定史学著作,只讲吴三桂对李自成“欲降”,突出他因爱妾陈圆圆被劫所生的愤恨,并不讲他投降过李自成。

真正大肆宣扬吴三桂投降李自成之说的,是爆发“三藩之乱”后的康熙时期。当时,为了暴露吴三桂的“大奸大恶”以显示其发动叛乱的非正义性,康熙帝在诏旨中大骂吴三桂“委身从贼”,这完全是政治宣传。清方的主要目的,是要把吴三桂塑造成一个反复无常、唯利是图的道德小人。

其实,只要看过多尔衮在顺治元年击败李自成后向小皇帝所上的报告,就可以明显见出吴三桂根本没向李自成降过:“于三月二十二日僭称帝,遣人招降三桂,三桂不从,随自永平返据山海关。”

也正是“三藩之乱”被平灭后,众恶归焉,加之吴三桂此人人品确实很差,众口铄金,《庭闻录》《圆圆传》《四王合传》等笔记、小说纷纷渲染吴三桂先降李自成而后为爱妾降而复叛的事情。渐渐地,传闻、小说,就变成了信史。

成王败寇,吴三桂为人,日复一日,成为完全定型的、胎里坏的典型样板。

真正的历史情况是,吴三桂接到崇祯帝诏令后,并无故意迁延,而是立刻奉诏勤王。他之所以行动迟缓,是因为要把关外人民拖家带口一同迁入关内。

李自成攻下北京时,吴三桂应该已进入山海关地区,而非许多书中所讲他还在宁远城磨蹭。仅仅休整了四天左右,吴三桂就率整军抵达永平,然后向西前往玉田。

值得注意的是,投降了李自成的唐通从居庸关前往山海关接防,途中并无遇见吴三桂,所以不存在唐通代替李自成接受吴三桂投降之事。

在永平、玉田的十多天时间内,吴三桂获悉明朝崇祯帝已亡的消息后,徘徊逡巡,开始进行他自己人生中也是中国历史关键时刻的重大选择。

一方面,明廷对吴家不薄,其父吴襄、其舅父祖大寿以及他本人,皆为明朝总兵官。从吴三桂本人来讲,在此之前,他一直为明王朝血拼。先前杏山大败,即使他提兵先遁,崇祯帝也未治罪,反而升他为提督。作为回报,皇太极病死后,吴三桂多次上疏,希望明朝趁清政府新旧更迭之际发动进攻。纵使日后清军重军攻宁远,兵寡力弱的吴三桂仍旧为明朝誓死拼守,无任何怯战之心。

另一方面,向从来与自己所辖辽东军未有血怨的李自成大顺政权投诚,自然是他的最佳选择,何况亲生父亲以及重要家属皆被扣于北京做人质。此外,他的昔日同事,文臣且不说,武将如唐通、白广恩、姜瓖、黎玉田、高第等人,无不向李皇帝修表归诚,这自然也影响吴三桂本人的选择。投靠大顺新主,谋取高官厚禄,应该是吴三桂当时的不二之选。

不仅时人这样想,李自成等人也这样想:穷途末路的吴三桂,先前一直与清政府在辽东血拼多年,不久前还在宁远城重创济尔哈朗部清军,他怎么可能出关投向清军怀抱呢?

一切皆是李自成一方以及北京明朝降官的想当然而已。对于吴三桂来说,曾经最凶恶的敌人,当然也是可能的投靠路径之一。

早在崇祯十五年,松锦大战之后,不少明朝辽东军将的中高级军官被俘降清,其中最重要的人物,当属生前一手提拔吴三桂的恩师洪承畴和吴三桂舅父祖大寿。而后,皇太极本人亲笔写信招降吴三桂,又让洪、祖二人以及其他一些高级明降将写信劝说吴三桂投降。但当时的吴三桂,对明朝忠心耿耿,丝毫不贰。倒是猜忌刚愎的崇祯帝对他放心不下,假装调吴三桂之父吴襄入京为官,实际上是把吴三桂一家人弄入北京城做“人质”。

北京陷落后,吴襄等吴三桂家人自然落入李自成之手。

吴三桂徘徊于玉田附近,不断派人打探北京城中的情况。

李自成政权在北京城的倒行逆施,以及刘宗敏夺掠其妾的肆无忌惮,使得吴三桂头皮发炸:纵使自己前往北京归顺李自成,也可能一去无回!趁着自己手中仍旧有一支生力军做本钱,不如拼死一搏,向清朝“借兵复仇”,或可死中求生!

就这样,吴三桂来个忽然回击,打跑了替李自成镇守山海关的唐通,与明朝原山海关总兵高第一起,宣布讨伐李闯,恢复大明。

而后的一切,“借兵复仇”变为“藩王相报”,吴三桂终降清,导引清兵入关。

山海关一失,整个局面大变。

李自成“亲征”山海关大败后,可用“兵败如山倒”来形容。他率残兵撤回后,迅速放弃了北京,携带大批金宝窜回陕西。吴三桂带路,多铎、阿济格等清军铁骑一路追击,马不停蹄地蹑尾而进,不给李自成任何喘息机会。

五月初二日,哄传吴三桂将军在山海关大败贼军,并夺回崇祯太子。兴高采烈的北京士民争先恐后出城,大排皇帝法驾,准备迎接太子入城为君,重复大明之天。

不料想,烟尘过后,马蹄声静,映入北京士民眼帘的,不是明朝太子,而是风尘仆仆、身骑高头大马、脑后拖着大辫子的多尔衮清兵。

无论如何,北京城内,又有了一位“新主”。

可见,清军入关,吴三桂是最大的“功臣”!

明朝灭亡后,明朝在南方的官员和士大夫先后拥立起一个个小朝廷。其中,福王朱由榔的永历政权存在最久,一直辗转流亡,长达十五年。由于有了这么一个明朝标志人物,明朝遗民心中正朔仍在,永历政权就成为清朝统一全国的严重障碍。

在这种形势下,清廷重用吴三桂,命令他进军云、贵,为清朝统一西南。

顺治十五年二月二十五日,吴三桂从汉中出发,经保宁、顺庆、重庆,一路克捷,并于四月三十日攻克遵义,进入贵州。十一月十日,吴三桂率领大军由遵义进兵,攻克七星关险隘,发兵即撤,一下子打开了通向云南的大门,自此长驱而入,所向披靡。

顺治十六年正月初三日,吴三桂率领清军进入昆明,永历帝仓皇逃奔永昌,随后出境流亡缅甸。至此,清军迅速占领了云南全省。

清军虽然赶跑了永历帝,但由于云南、贵州地处西南边陲,久经战乱,民生残破,加上永历帝依旧在缅甸活着,其手下大将李定国、白文选仍在边境地区拥有一定的军事实力;而当地土司又皆首鼠两端,所以清朝必须派遣一个强有力的人在云贵地区常驻,才能起到定心丸的作用。为此,顺治十六年十月,清廷指派吴三桂坐镇云南;康熙元年年底,清廷又把贵州正式交予吴三桂统领。

顺治年间的吴三桂,绝对对清朝忠心耿耿。顺治十七年,他上疏倡言不灭永历帝有“三患二难”。清廷对于这位平西王的建议极其重视,很快就决定以内大臣爱星阿为定西将军,率援军奔赴云南,协同吴三桂出征缅甸。

十六年来,四处逃窜、刚届不惑之年的永历帝朱由榔,听说吴三桂率领清朝大军进入缅甸,惊恐至极。但在内心深处,他对这位昔日的大明良将,仍抱有一丝天真的幻想。“雨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永历帝满怀凄怆,提笔作书,字字血泪,给吴三桂发去一封亲笔信:

将军新朝之勋臣,亦旧朝之重镇也。世膺爵秩,封藩外疆,烈皇帝之于将军,可谓厚矣。国家不造,闯贼肆恶,覆我京城,灭我社稷,逼我先帝,戮我人民。将军志兴楚国,饮泣秦庭,缟素誓师,提兵问罪,当日之初衷,固未泯也。奈何遂凭大国,狐假虎威,外施复仇之名,阴作新朝之佐?逆贼既诛后,而南方土宇,非复先朝有矣。

诸臣不忍宗社之颠覆,迎立南阳,枕席未安,干戈猝至,弘光北狩,隆武被弑,仆于此时,几不欲生,犹暇为社稷计乎?诸臣强之再三,谬承先绪,自是以来,楚地失,粤东亡,惊窜流离,不可胜数。犹赖李定国迎我贵州,接我南安,自谓与人无患,与世无争矣。

而将军忘君父之大德,图开创之丰功,提师入滇,覆我巢穴,由是仆渡荒漠,聊借缅人以固吾圉,山遥水长,言笑谁欢?只益悲矣。既失山河,苟全微息,亦自息矣。乃将军不避阻险,请命远来,提数十万之众,穷追逆旋,何以视天下之不广哉?

岂天覆地载之中,犹不容仆一人乎?抑封王赐爵之后,犹欲歼仆以徼功乎?既毁我室,又取我子,读鸱鸮之章,能不惨然心恻乎?将军犹是世禄之裔,即不为仆怜,独不念先帝乎?即不念先帝,独不念列祖列宗乎?即不念列祖列宗,独不念己之祖若父乎?

不知大清何恩何德于将军,仆又何仇何怨于将军也?将军自以为智,适成其愚,自以为厚,适成其薄。千载而下,史有传,书有载,当以将军为何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