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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礼议”(一)

书名:梅毅说中国史——明:繁华与崩溃作者名:梅毅本章字数:3376更新时间:2024-05-25 16:17:03

名号纷争引致的党争

明武宗好色荒唐这么多年,竟然“颗粒无收”。临崩时,他自己没有儿子,只能下遗诏让在安陆的堂弟兴王朱厚熜继承皇帝位子。

朱厚熜时年十五岁,乃明宪宗二儿子兴献王(谥号)朱祐杬的独子。由于兴献王是孝宗亲弟,明武宗死后,朱厚熜以堂弟身份“兄终弟及”,也合乎帝王承继的传统。

正德十六年五月,朱厚熜由安陆入京。其生父兴献王早死,只有寡母蒋氏与其辞行。蒋氏乃一藩王妃,没见过什么大世面。她当时很谨慎,嘱咐儿子说:“吾儿此行,荷负重任,不要随便说话。”朱厚熜跪答:“一定遵奉您的教诲。”

朱厚熜不比当年继位为帝的堂兄明武宗,他在藩地时受过极其正统的儒家教育,少年老成,本性阴沉,又不喜动,属于那种生来就是搞政治的材料。行至良乡,接到礼部公文,见上面有让他先入宫为“皇太子”的安排,朱厚熜很不高兴,回复说:“遗诏让我当嗣皇帝,怎么又出来这种事?”显然,明廷大臣们是想他以“皇太子”身份继统为帝。

给死去的堂兄明武宗当“儿子”,朱厚熜当然不干。所以,到了北京城以后,这位心思缜密的少年坚持不入城。阁臣杨廷和依旧希望这位“嗣皇帝”按礼部规定办,朱厚熜坚执不可。

由于明武宗遗诏中的“接班人”人选天下皆知,再怎样也不可能另外推一个“嗣皇帝”出来,杨廷和等人拗不过少年朱厚熜,只得授意群臣劝进。

朱厚熜这才答应入城。他由大明门入宫,拜谒大行皇帝(明武宗)梓宫后,又见宫内的皇太后(武宗生母),然后出御奉天殿登上皇帝宝座,改明年为嘉靖元年,这位就是明世宗了。

即位后,同几乎所有新帝登基后都要象征性做的一样,明廷以皇帝名义下诏,尽革明武宗时期弊政,在平反昔日蒙受不白之冤官员的同时,处决、惩治了前朝许多跋扈的文武官员。

身登九五宝座,嘉靖皇帝一面派人往安陆迎取其生母,一面下令朝廷礼部官员集议如何崇祀他自己的生父兴献王。

在当时的继位诏书中,有“奉皇兄遗诏入奉宗祧”一语。这位少年皇帝,乃大孝之人,总觉得这句话显然是给堂兄当儿子的意思。为此,他费尽心思要尊崇自己的本生父母。

这种宫廷礼仪,现代人可能不太明白,可能不少人会以为:你连皇帝都当了,怎么还惦记着如何让死去的亲爹再风光一场,没意义嘛!不少当代“大儒”也不时讥讽为“大礼议”拼死廷争进谏的官员,说那些人死脑筋,人家小皇帝爱干啥干啥,爱封死爹为皇帝关你们什么事,豁出身家性命争这些“细枝末节”,傻呵。

不!当时的这些事情,在古代皆属“基本原则”,是天道大经,为臣子不争这些原则问题,就是不忠。所以,大臣们才如此纷争嚣嚣,数年不绝。

大学士杨廷和乃官场老人,熟谙史籍,对礼部尚书毛澄说:“此事以汉代定陶王、宋代濮王二事为依据,敢有异议者皆为谀奸小人,依法当诛!”也就是说,根据前代外藩王入继大统的事例,新皇帝应以明武宗为皇兄,以明武宗之父明孝宗(嘉靖帝的伯父)为皇考。这样一来,就只能让新帝以其生父生母为皇叔父、皇叔母。

为了弥补兴献王“无后”的“遗憾”,廷臣们建议让益王的儿子朱崇仁过继给死去的兴献王为“儿子”,代替现在给明孝宗当“儿子”的嘉靖新皇帝。这样一来,那个朱崇仁就只能称他自己的亲爹益王为“叔父”。

看到这种“编排”,少年嘉靖皇帝老大不高兴:“父母岂有能更换的,再议!”

杨廷和等大臣六十多人上疏力谏,希望新帝以大局出发,兼顾“天理”“人情”。不听。

新帝登基之际,新科进士张璁是个投机分子,他先透过老乡、时任礼部侍郎的王瓒当众散布消息,表示新皇帝入继大统,并非是以别人“儿子”的身份嗣承帝位,与旧日汉哀帝和宋真宗时代之事不同。

杨廷和很讨厌王瓒这种卖巧行为,指派言官劾其过失,把他贬往南京,当那里摆设的礼部侍郎。

张璁见势不妙,沉默了一阵。之后,他听说新帝不停让礼部集议对其生父的尊崇之礼,便投石问路,呈上《大礼疏》一篇文章,把“继统”和“继嗣”问题抛出,论点论据颇有可采之处:

朝议谓皇上入嗣大宗,宜称孝宗皇帝为皇考,改称兴献王为皇叔父,王妃为皇叔母者,不过拘执(于)汉定陶王、宋濮王故事耳……夫汉哀(帝)宋英(宗),皆预立为皇嗣,而养之于宫中,是明为人后者也。故师丹、司马光之论,施于彼一时犹可。今武宗皇帝,已嗣孝宗十有六年,比于崩殂,而廷臣遵祖训,奉遗诏,迎取皇上入继大统……遗诏直曰“兴献王长子,伦序当立”,初未尝明著(陛下)为孝宗后,比之预立为嗣,养之宫中者,其公私实较然不同矣……夫兴献王(指嘉靖皇帝的亲生父亲)往矣,称之以皇叔父,鬼神固不能无疑也。今圣母(指嘉靖皇帝生母)之迎也,称皇叔母,则当以君臣礼见(是指如果以叔母名义相见,嘉靖的生母要向嘉靖皇帝下拜),恐子无臣母之义。《礼》“长子不得为人后”(嘉靖皇帝是兴献王的独长子),况兴献王惟生皇上一人,利天下而为人后,恐子无自绝父母之义。故皇上谓继统武宗而得尊崇其亲则可,谓嗣孝宗以自绝其亲则不可。或以大统不可绝为说者,则将继孝宗乎?继武宗乎?夫统与嗣不同,非必父死子立也。汉文帝承惠帝之后,则以弟继;宣帝承昭帝之后,则以兄孙继,若必强夺此父子之亲,建彼父子之号,然后谓之继统,则古当有称高伯祖、皇伯考者,皆不得谓之统矣……臣窃谓今日之礼,宜别为兴献王立庙京师。使得隆尊亲之孝,且使母以子贵,尊与父同,则兴献王不失其为父,圣母不失其为母矣。

看见张璁这篇东西,郁闷久之的少年皇帝大喜。他一直想大干一场,但毕竟年少,读书不够多,没有“理论”依据。

至此,如获至宝之余,少年嘉靖皇帝命司礼监宦官把疏议送至内阁,传谕说:“此议实遵祖训,据古礼,你们这些人怎么没有这种想法!”

杨廷和见疏大怒:“书生焉知国体!”这阁臣马上持张璁之疏复入宫内,想给皇帝摆事实讲道理。

嘉靖帝趁机,把张璁论疏从头到尾细读一遍,欢言道:“此论一出,吾父子之情肯定得以保全了!”于是,他不理会杨廷和的反对,降手敕给阁臣:“卿等所言,俱有见识,但至亲莫过于父母,今尊父为兴献皇帝,母为兴献皇后,祖母为康寿皇太后。”

杨廷和身为首辅,很是坚持原则,封还皇帝的手敕,上言道:“皇上圣孝,出于天性。臣等虽愚,夫岂不知《礼》谓所后者为父母,而以其所生者为伯叔父母。盖不惟降其服,而又异其名也。臣等不敢阿谀顺旨。”

接着,几位御史、给事中等言官也交谏张璁议疏的偏狭,希望嘉靖皇帝“戒谕”张璁这等躁进之人。

由于初登大宝,少年皇帝不敢太与大臣们较劲,只得让礼部继续商议此事。

延至十月,嘉靖帝的生母兴献王妃蒋氏行至通州,由于名号位号未定,自己儿子又当上了皇帝,便再无当初小心谨慎之情。她听说廷臣们想让儿子尊明孝宗为“皇考”,大怒道:“怎么这些人竟敢把我儿子当成别人的儿子!”泼妇本色顿现,就赌气待在通州不往前走了。

嘉靖皇帝闻此,涕泣不止,忙入内宫对明武宗生母慈圣皇太后张后表示“愿避位奉母归养”,以撂皇帝挑子来软威胁,众臣为此惶惧不安。

见施压起到了作用,少年皇帝独断“本生父兴献王宜称兴献帝,生母宜称兴献后”,并诏示大臣开大明中门奉迎他的生母蒋氏。

当然,嘉靖帝也做稍许退让,没敢再坚持让生母谒太庙。本来明廷有祖制:妇人无谒太庙之礼。

朝臣之中,如兵部主事霍韬等人,见张璁这么一个新科进士因巧言得达帝听,也思奉谀升官,开始上疏附和张璁疏奏。

嘉靖皇帝观此,追尊本生父母的决心日益坚固。

首辅杨廷和很讨厌张璁这样的幸进小人,便外放他为南京刑部主事。张璁怏怏而去。

嘉靖帝得寸进尺,追生父为“兴献帝”后,又下御札,批示礼部在兴献帝、兴献后的称呼中再加上“皇”字。

杨廷和等人力争,嘉靖帝抬出明孝宗皇后张氏,说是这位太后指示自己这样做。杨廷和见争之不得,自请罢归,不报。

给事中朱鸣阳等百余官员上章进谏,表示不宜对皇帝的本生父母加“皇”字,嘉靖帝不听。

恰巧,嘉靖元年正月,清宁宫发生火灾,杨廷和等人上言,认为这是“天意示警”。古人自上而下都迷信,小皇帝心动,一时间他不敢再有进一步举动,便下诏称明孝宗为“皇考”,明孝宗皇帝张氏为“圣母”,并称兴献帝、兴献后为“本生父母”,不再加“皇”字。

一波刚平,一波又起。朝廷刚刚消停了几日,巡抚湖广的都御史席书上疏劝嘉靖皇帝在改元之际把兴献帝定为“皇考兴献帝”,在大内别立一庙加以崇祀,祭以天子之礼;至于嘉靖帝生母蒋氏,也不应再以“兴献”二字加之,应称“皇母某后”。吏部员外郎方献夫也上表,力劝嘉靖帝“当继统而不继嗣”,改称明孝宗为“皇伯”,称生父兴献帝为“皇考”。

二人疏上,杨廷和等人阻之不报,恨二人媚上多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