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原北望气如丝(一)
书名:梅毅说中国史——明:繁华与崩溃作者名:梅毅本章字数:3920更新时间:2024-05-25 16:16:37
驱逐元朝统治者出大都
干掉陈友谅、张士诚,朱元璋在江南一带已无劲敌,于是他就在1367年底,派徐达与常遇春等人率大军开始北伐。北伐之始,朱元璋发表《奉天北伐讨元檄文》,乃大文豪宋濂手笔,气势磅礴,震古烁今,不得不全文录之:
自古帝王临御天下,皆中国居内以制夷狄,夷狄居外以奉中国,未闻以夷狄居中国而制天下也。自宋祚倾移,元以北狄入主中国,四海以内,罔不臣服,此岂人力,实乃天授。彼时君明臣良,足以纲维天下,然达人志士,尚有冠履倒置之叹。自是以后,元之臣子,不遵祖训,废坏纲常,有如大德废长立幼,泰定以臣弑君,天历以弟酖兄,至于弟收兄妻,子烝父妾,上下相习,恬不为怪,其于父子君臣夫妇长幼之伦,渎乱甚矣。夫人君者,斯民之宗主,朝廷者,天下之根本,礼仪者,御世之大防。其所为如彼,岂可为训于天下后世哉!及其后嗣沉荒,失君臣之道,又加以宰相专权,宪台抱怨,有司毒虐,于是人心离叛,天下兵起,使我中国之民,死者肝脑涂地,生者骨肉不相保,虽因人事所致,实天厌其德而弃之之时也。古云:“胡虏无百年之运”,验之今日,信乎不谬。
当此之时,天运循环,中原气盛,亿兆之中,当降生圣人,驱除胡虏,恢复中华,立纲陈纪,救济斯民。今一纪于兹,未闻有治世安民者,徒使尔等战战兢兢,处于朝秦暮楚之地,诚可矜闵。方今河、洛、关、陕,虽有数雄,忘中国祖宗之姓,反就胡虏禽兽之名,以为美称,假元号以济私,恃有众以要君,凭陵跋扈,遥制朝权,此河洛之徒也;或众少力微,阻兵据险,贿诱名爵,志在养力,以俟衅隙,此关陕之人也。二者其始皆以捕妖人为名,乃得兵权。及妖人已灭,兵权已得,志骄气盈,无复尊主庇民之意,互相吞噬,反为生民之巨害,皆非华夏之主也。
予本淮右布衣,因天下大乱,为众所推,率师渡江,居金陵形势之地,得长江天堑之险,今十有三年。西抵巴蜀,东连沧海,南控闽越,湖湘汉沔,两淮徐邳,皆入版图,奄及南方,尽为我有。民稍安,食稍足,兵稍精,控弦执矢,目视我中原之民,久无所主,深用疚心。予恭承天命,罔敢自安,方欲遣兵北逐胡虏,拯生民于涂炭,复汉官之威仪。虑民人未知,反为我雠,絜家北走,陷溺犹深,故先谕告:兵至,民人勿避。予号令严肃,无秋毫之犯,归我者永安于中华,背我者自窜于塞外。盖我中国之民,天必命我中国之人以安之,夷狄何得而治哉!予恐中土久污膻腥,生民扰扰,故率群雄奋力廓清,志在逐胡虏,除暴乱,使民皆得其所,雪中国之耻,尔民等其体之。
如蒙古、色目,虽非华夏族类,然同生天地之间,有能知礼义,愿为臣民者,与中夏之人抚养无异。故兹告谕,想宜知悉。
北伐,从精神层面上讲,朱元璋非常有优势。他以汉人为正统,以民族主义为号召,在标榜“天命”的同时,自称是前去驱除“胡虏”,从道义上明显占据了上风。
而且,朱元璋在檄文最后也留了个“尾巴”,表示只要“胡虏”诸族规规矩矩不反抗,一样可以宽大处理,成为大明顺民。
其实,早在元顺帝至正十九年秋,听说察罕帖木儿平汴梁、定山西,尽有秦陇之地,朱元璋就吓得心惊肉跳,忙派人从方国珍处搭船入海绕道去北方,侦察形势。不久,他在两年后正式派汪河去察罕帖木儿处。明朝史书都讲是去“通好”,实际上是朱元璋派人携厚宝向元朝称臣。
天不祚元,最有能力中兴元朝的察罕帖木儿被红巾军降将王士诚刺死,其势遂衰。虽然其义子王保保(扩廓帖木儿)骁勇善战,却无其义父的政治远略。所以,当王保保在至正二十三年春派人携书来“通好”时,朱元璋态度大变,拘其使节不遣。
元朝方面,乱成一锅粥。自孛罗帖木儿与扩廓帖木儿两军开始“内战”,一直到李思齐、貊高等人在晋地厮杀,整整八年过去,元朝的正规军与杂牌军一直在北方相互绞缠,杀得你死我活。正是由于这样,江南的朱元璋才能从容放开手脚,先后消灭了陈友谅、张士诚、方国珍、陈友定等人。除江南地区外,湖南和两广也尽入朱元璋手中。
在北方元军诸部自相残杀正酣时,至正二十七年年底,朱元璋正式开始了北伐。这位要饭花子出身的爷们儿很有远略,他并不主张直捣大都,而是这样向诸将布置:
“元建都百年,其守必固。若悬师深入,不能即破,顿于坚城之下,馈饷不继,援兵四集,进不得战,退无所据,非我利也。吾欲先取山东,撤其屏蔽;旋师河南,断其羽翼;拔潼关而守之,据其户枢。天下形势,入我掌握,然后进兵元都,则彼势孤援绝,不战可克。既克其都,鼓行云中、九原,以及关陇,可席卷而下矣。”
于是,明军(两个多月后的至正二十八年,即洪武元年,1368年正月朱元璋才建立“大明”,此时应称为“南军”)二十五万人,由徐达和常遇春率领,浩浩荡荡杀向北方。
果然,一切皆按朱元璋先前布置施行,明军所至皆克,迅速逼向大都。
眼见国家危亡在即,元顺帝下诏重新强调皇太子“总天下兵马”的威权,诏谕诸将,作了最后一番垂死挣扎而又详尽的“战略部署”:
“复命扩廓帖木儿仍为前河南王、太傅、中书左丞相,统领见部军马,由中道直抵彰德、卫辉;太保、中书右丞相也速统率大军,经由东道,水陆并进;少保、陕西行省左丞相秃鲁统率关陕诸军,东出潼关,攻取河洛;太尉、平章政事李思齐统率军马,南出七盘、金、商,克复汴洛。四道进兵,掎角剿捕,毋分彼此。秦国公、平章、知院俺普,平章琐住等军,东西布列,乘机扫殄。太尉、辽阳左丞相也先不花,郡王、知院厚孙等军,捍御海口,籓屏畿辅。皇太子爱猷识理达腊悉总天下兵马,裁决庶务,具如前诏。”
王保保接诏,并未遵诏而行,而是向云中方向进发。其帐下不少将领很狐疑,问:“丞相您率师勤王,应该出井陉口向真定,与在河间的也速一军合并,如此可以截阻南军(明军)。如果出云中,再转大都,迂途千里,这怎么能行?”
王保保敷衍:“我悄悄提军从紫荆关入袭,出其不意,有什么不好?”
倒是他身边谋士孙恒一语挑明:“朝廷开抚军院,步步要杀丞相。现在事急,又诏令我们勤王。我们驻军云中,正是想坐观成败!”
进言者听此话,只得默然。
可见,大都元廷危急,王保保仍持坐观态度,元军其余诸部可以推想。
很快,明军打到通州。元朝知枢密院事卜颜帖木儿像条汉子,出兵力战,可惜兵败被杀。
眼看大都不保,元顺帝在清宁殿召集三宫后妃、皇太子等人,商议出京北逃。左丞相失烈门等人谏劝,一名名叫赵伯颜不花的太监更是跪着叩头哀号:“天下者,世祖之天下,陛下当死守,奈何弃之!臣等愿率军民及诸卫士出城拒战,愿陛下固守京城!”
顺帝已经吓破胆,当然不听。太祖元年七月二十八夜,元顺帝最后看了一眼元宫的正殿“大明殿”,嘴里嘀咕了一句什么,即率皇后、皇太子等人开健德门,出居庸关,逃往上都方向。八月二日,明军攻入大都城,元朝灭亡。
元朝的宫殿正殿,名字就叫“大明殿”,元顺帝临行前看着那三个字,兴许和我们后人想的一样:莫非这是“大明”取代“大元”的象征?其实,如同“大元”取自《易经》“大哉乾元”之语一样,元朝的“大明殿”也是出自《易经》乾卦的“彖辞”:“大明始终”;元顺帝逃走时所经的“健德门”,出自乾卦“天行健”;“厚载门”出自坤卦“坤厚载物”;“咸宁殿”出自乾卦“万国咸宁”;等等。元代大多是根据《易经》为宫殿和宫门起的名字,至于日后与“大明”暗合,也是小概率的巧合吧。
元顺帝在一年多后因痢疾病死,终年五十一岁,蒙古人为其上庙号为“惠宗”。他之所以被称为元顺帝,是朱元璋日后认为这位元帝知顺天命,退避而去,特加其号曰“顺帝”。
元顺帝遁走,徐达上《平胡表》给朱元璋:
惟彼元氏,起自穷荒,乘宋祚之告终,率群胡而崛起。以犬羊以干天纪,以夷狄以乱华风,崇编发而章服是遗,紊族姓而彝伦攸理。逮乎后嗣,尤为不君,耽逸乐而招荒亡,昧于竞业;作技巧而肆淫虐,溺于骄奢。天变警而靡常,河流荡而横决,兵布寰宇,毒布中原。镇戍溃而土崩,禁旅颓而瓦解,君臣相顾而穷迫,父子乃谋乎遁逃。朝集内殿之嫔妃,夜走北门之车马。臣(指徐达自己)与(常)遇春等,已于八月二日,勒兵入其都城。
百年汉族郁结之气,竟能在这一篇表章中一泄而出。
自顺帝跑出大都后,标志着蒙古人在中国统治的终结。日后再提及这个流亡政权,就只能称其为“北元”了(明朝称“鞑靼”或者“瓦剌”)。元朝虽亡国,但并没有灭种。
元顺帝从大都出逃后,一路惶惶然如丧家之犬,用了近二十天工夫逃到上都。但此时的上都宫阙府衙先前曾遭红巾军一部劫掠焚烧,根本不像个都城,到处残垣断壁,四处瓦砾。见此情景,顺帝一行人心凉了大半,本想再远窜和林,不久就听说明军并未派大部队来追,诸人方敢喘口大气。
元朝虽亡,当时的残余势力仍旧让元顺帝觉得有重回大都的希望:辽阳有兵十万,云南仍旧掌握在蒙古宗王手中,王保保有大军三十万在山西,李思齐、张思道有数万兵在陕西,加上各地杂七杂八的零散武装以及集民自保的所谓“义军”,全部军队人数加起来有几十万之多。
可惜的是,由于从前当众砍杀了宗室阳翟王,顺帝对西北诸藩的“亲戚”们不抱幻想,他目前最大的心愿就是夺回元朝政治统治的象征地大都。其实,早知如此,他当初就不应逃跑得那样仓促。
朱元璋是位懂谋略的帝王,他深知山西的王保保不除,元朝仍旧有死灰复燃之日。于是,他令徐达、常遇春两人即刻统军去平山西,同时又增派汤和等人提军赴援。明军一路基本顺利,接连攻下泽、潞两州,准备合围云中。
王保保在元顺帝的催促下正往大都方向赶,听说明军要倾其老巢,他立刻回军。走到半路,明军已经拿下太原。双方对垒,王保保挑选数万精兵,准备拼死一决。
未料想,明军策反了王保保部将“豁鼻马”(估计是绰号),连夜劫营。元军霎时惊溃,王保保惊慌中跳上一匹马就跑,狼狈得脚上只穿一只靴子。由此,数万劲骑,王保保带走的只有十八骑,余众不是被杀,就是投降明军。
王保保先逃至大同,惊魂未定,又驰往甘肃。由此,山西皆为明军攻克。
明军一鼓作气,稍事休整后又开拔,准备克复陕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