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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人终成帝王业(二)

书名:梅毅说中国史——两晋南北朝:迷乱狂欢三百年作者名:梅毅本章字数:3619更新时间:2024-05-25 16:09:43

刘义真一少年,目标小,先前又得诸将护持,虽然左右尽散,他却能独自逃于草中幸免。晋朝的中兵参军段宏单人独骑,趁黑一路低呼,寻找主公爱子。

刘义真识得段宏声音,慌忙从草丛间奔出。这小孩子秉性虽坏,却很会讲话,边哭边对段宏说:“您是段中兵吧,我是刘义真啊……您自己逃吧,两个人一起跑不方便,可以现在剁下我的脑袋带回给我父亲,省得他惦念我的死活。”

段宏闻言下泣:“死生共之,下官不忍!”

于是,他把刘义真绑在自己背上,策马狂逃得免。

赫连勃勃方面,得胜后,他在长安城外大开庆功宴,把数万晋军的人头堆在一起筑土成“京观”,号为“骷髅台”,以彰其功。

长安城内,居民愤恨晋军无道,自发起义,把朱龄石驱逐出城。朱龄石临走,丧心病狂,一把火把后秦苦心经营多年的华丽宫殿烧个干净,自率败兵奔潼关。

长安至此,终为赫连勃勃所得。

刘裕得知晋军青泥败讯后,爱子心切,又不知刘义真存亡,即刻整理行装又要北伐。大臣谢晦等人纷劝:“士卒疲弊,请待他年。”

刘裕不听。

准备之中,忽得段宏书信,知道刘义真安然无恙,老头子才放下一颗心。他登城北望,慨然流涕。

北伐之举,遂止不行。

牺牲无数将士、百姓的生命,耗费无数钱财物力,关中得而复失,诚乃刘裕一生中最大的败笔。一切的一切,皆由他篡晋自立的私心而起。

平灭桓玄时,刘裕的九龙绣衣只是一两件小裤衩小背心。灭南燕、平卢循后,刘裕的内衣已经全部变成明黄色。定蜀地、灭刘毅、诛诸葛长民、驱司马休之以后,刘裕冠带袍袖间已经插金边走金线遍绣金龙。待得他灭后秦归来,皇袍应是当衬服来穿,袖领之间的龙纹云影已经不用避人了。

刘裕当时已年近六十,岁月无多,但他听闻谶言讲“昌明(孝武帝)之后尚有二帝”,就等不及安帝“善终”,密命中书侍郎王韶之得间鸩杀安帝。

安帝虽是个傻子,但他弟弟琅琊王司马德文终日侍奉左右,王韶之等人一直没机会下手。418年年底,适逢司马德文患病,回府休养。王韶之就用衣带把傻皇帝活活缢死于东堂,时年三十七岁。

王韶之是王家大族之后,至此,翩翩世家大族子弟,已经成为寒人军阀弑帝的下三烂帮凶。

《世说新语·方正》有二则故事。

其一,大将军桓温权势最盛时,希望其部下王坦之之女嫁给自己的儿子。按照现代人的想法,与大将军缔成儿女亲家,是天上掉馅饼的好事。但是,王坦之没敢答应,说要回去问问父亲王述(蓝田)。王述很喜欢王坦之这个儿子,即使其成年后,每次见了这个儿子也都亲热地抱之于膝上。王坦之心中忐忑,把桓温的意思说了一遍,王述闻言,当即大怒,把儿子推落于地,怒声斥责说:“你怎么越来越傻啦,这么害怕桓温,士族女岂可嫁兵家儿!”

其二,晋武帝时,宠爱将军胡奋之女胡芳,以为贵嫔。武帝与胡贵嫔玩樗蒲游戏,胡贵嫔性格爽快外向,与皇帝夺投矢,误伤帝指,鲜血淋漓。武帝很不高兴,瞪着胡贵嫔,说:“真是将种啊(意指其为兵家女没教养),这么粗鲁无礼!”胡贵嫔不吃这套,回嘴反道:“北伐公孙,西拒诸葛,不是将种又是什么!”言外之意是武帝你爷爷司马懿你爸爸司马昭不也是带兵打仗的吗,武帝你也是兵儿将种呵。

这两则故事,皆可明白无误地表明,在两晋时期,士族门第的优越感是多么强大,任你大将家再贵盛,再有生杀予夺之权,就是不会把我“士家女”嫁你“兵家儿”。武帝你再尊贵,骂贵嫔为“将种”,也会使泼辣的美女发怒,反唇相讥。

但是,自刘裕寒门成为帝王后,士族高门就一代不如一代了。他们一是更加固执地封闭门户阶层,自我联姻;二是不得不在各个方面向寒人阶级低头,昔日朝中清显的官职,也都逐渐为寒素之人掌握。

至此,从前的荣光,渐渐淡褪。如果不依附“兵家”,世家大族的身家性命,随时堪忧。

安帝死后,刘裕立琅琊王司马德文为帝,以应谶言帝数,是为东晋最后一位皇帝:恭帝。

恭帝元熙元年(419年)八月,晋廷进刘裕为宋王,移镇寿阳。

410年3月,刘裕想受禅而难于开口直言,就大集朝臣在寿阳欢宴。

席间,为了试探诸人反应,他言道:“桓玄篡位,鼎命已移。我首倡大义,兴复帝室,南征北伐,平定四海,功成业著,遂荷九锡。今年将衰暮,崇极如此,物忌盛满,非可久安。我欲奉还爵位,归老京师。”

老头子突然表示要告老退休,群臣莫谕其意,只得起立,齐声盛称他的功德。事起突然,在座东晋大臣,谁也不知道这位“宋王”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晚间,宴会结束。中书令傅亮出府门走出好远,忽然开悟。于是,他连夜返回刘裕王府,叩门请见。

刘裕马上开门召见。

傅亮行礼毕,先开口说话:“为臣我现在应该马上回都城建康。”

刘裕很高兴傅亮明白自己的心思,也不多讲,只问:“需要多少人相随?”

傅亮答:“数十人即可。”

傅亮回建康,马上操办禅让典礼的事情。他以诏命“征”刘裕“入辅”,并帮助刘裕定下一系列重要人事的安排。

420年六月壬戌日,刘裕大队人马至建康。

傅亮先入宫,劝晋恭帝禅位于宋,并把已经拟好的诏草呈上,让司马德文照抄一遍。

史载,“(恭)帝欣然操笔,谓左右曰:‘桓玄之时,晋氏已无天下。今日推国与宋王,本所甘心!’”

于是司马德文自书赤诏,“禅让”天下。至此,东晋亡国,自元帝建号江东,共一百零三年国祚。

各种史书,对东晋恭帝当时的记载有异,但都有“欣然”二字。晋恭帝司马德文二十多年以来,自少年时代就随侍傻哥哥安帝左右,眼看着东晋一个权臣干掉另一个权臣,离乱苦痛,惊惧寒悸,傻哥哥不知,他自己皆饱尝个遍!

兄皇暴死,他自己被推上帝座,想必度日如年,如坐针毡,好似一个未得判决书的死囚,天天愁坐宫中。此时,他忽然见到“判决书”,知道大戏即将谢幕,不能不“欣然”——恭帝内心深处,可能还有一丝侥幸,自己的这种“欣然”和“甘心”,说不定刘裕会感到高兴,能让自己像退位后的汉献帝(山阳公)一样安死床箦。

六月丁卯日,刘裕登坛南郊,继皇帝位,是为南朝宋武帝,改元永初。他下诏封晋恭帝为零陵王,徙至秣陵县,派重兵禁守。

晋恭帝怕被人毒杀,常与其妻禇皇后自己煮食吃饭。一年多后,刘裕派褚皇后的兄弟携毒酒去弑恭帝。褚淡之和褚叔度两兄弟,先把姐姐叫出来说要拉家常。引开褚皇后。三个兵士跳墙入室,进毒酒给恭帝。

恭帝信奉佛教,说:“佛教教义,自杀者不能转世投胎为人身。”

几个兵士闻言,也不犹豫,进前就用被子把恭帝活活闷死。

司马德文时年三十六岁,在位才半年。

篡位而杀前朝帝王,从此刘裕开了个坏头。一报还一报,日后南朝末帝,基本都是非正常死亡,均被新帝派人弄死。

把人弄死就弄死了,刘裕还不忘做戏,率百僚举哀于朝堂,给东晋恭帝大开“追悼会”。

一般朝代灭亡,大多亡于暴帝淫君之手。唯独两晋,实是亡于两个傻子,惠帝和安帝。这两个人,都行尸走肉一般。当然,嫡长子继统,是封建法统应该遵袭的定律,但推愚君上帝座,那真就是拿天下当儿戏了。

当时西晋惠帝被立为天子,还有大臣卫瓘、和峤出面谏劝晋武帝。待到安帝袭位,众位大臣只知保存自己大户门第,王恭虽为忠臣,但帝舅身份令他对于换掉这个傻外甥一言不发。司马道子虽无篡逆野心,却也乐得有个傻侄子尸位素餐,自己得以肆无忌惮地弄权。亲舅亲叔尚且如此,大臣们又有谁肯愚忠愚勇呢?

愚君在上,庸臣在下,有幸延迁二十余年以至于亡,东晋也不算是太倒霉的朝代。

刘裕当皇帝不到两年,即因病崩亡,时年六十。

刘裕虽篡晋自立,后世史臣对此极少有微言相加。何者,他武功盖世,莫可比伦——东灭慕容超、西擒姚泓,野心勃勃如赫连、觊觎得利如拓跋,北魏大夏这两个鲜卑、匈奴强悍种族的国家,皆对刘裕怀有惴惴之心,不得不讲大英雄果真是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

“自刘渊称乱以来,祖逖、庾翼、桓温、谢安经营百年而无能及此”(王夫之语)。

而且,自刘宋以后,南朝的齐、梁、陈三朝,一代不如一代,无尺寸国土拓展,且日渐削夺,越来越弱。“永嘉以降,仅延中国生人之气者,唯刘氏耳”。

刘裕为人,本性节俭,寡欲严整。称帝之后,他常穿连齿木屐,在神虎门外散步为乐。他一生中两次北伐的光辉胜利,撑起整个南朝时代的立国基础。汉民族文明最终不为鲜卑等异族君主的野蛮暴力所残灭,应该说刘裕立有大功奇勋。

由于他本人出自寒门,知民间疾苦,采取了诸多行政措施,相对减轻了当地人民的负担,并对世家大族的横暴侵占进行了严厉打击,抑制了豪强势力。其子宋文帝日后鼎鼎大名的“元嘉之治”,实赖刘裕的丰厚基础而成。

遥想前朝,曹魏、司马西晋,直到东晋的桓玄废安帝自立,对前朝帝王都没有加以残害。汉献帝、曹魏末帝曹奂、西晋俘虏的蜀汉刘禅、吴国孙皓,这些人皆好酒好肉大宫殿里得享余年。但自刘裕起,就开始屠害前朝帝君,由此,南朝北朝相蹈此习,龙子凤孙们连根诛除,婴孩不免。

以刘裕之赫赫大功,得有天下,确实乃水到渠成之事,但“其为人神所愤怒者”,则是篡后弑君的下流阴毒之行。晋恭帝“欣然”让出国家,刘裕仍忍心诛除,而杀人者要想自己后代子孙免于屠戮,就未免流于天真可笑了。

在他之后,一代又一代,都是以上代君王鲜血的艳红色作为开国庆典的主色,估计每位“开国皇帝”在锣鼓欢庆以及臣民的欢呼声中,都不免存有彷徨顾虑的黑色意念:

我家子孙,何时何地,会被何等臣下,以何种手段弄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