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节 身后百年(2)
书名:陈子昂传作者名:李宝山本章字数:2626更新时间:2024-05-30 14:25:59
开元二十七年,章丘兼琼为陈子昂雪冤,我们在第一章第一节详细讲到过,不再赘述。这里补充一个后人对此事的反应:“其后贼简为州牧所杀,简自谓无罪,牧曰:‘陈子昂何罪?’呜呼!可为天下古今之忠义雪愤矣。”这是清人陈一津的叙述。在这段叙述中,对于段简被正法产生的那种大快人心的感觉是很明显的。
大历六年,剑南东川节度使、梓州刺史鲜于叔明建故右拾遗陈公旌德碑,碑文由曾任监察御史的赵儋撰写。这篇碑文详细叙述了陈子昂生平,并对其子孙情况作了记载,指出陈子昂“葬于射洪独坐山”——这大概是当时采访陈氏后人、乡民所得。文末记述了鲜于叔明的一段话,有云:“拾遗之文,四海之内家藏一本,得非臧文仲立言殁而不朽乎?”为我们介绍了陈子昂诗文在大历年间的接受情况。
以上是陈子昂去世后百年内与之相关的一些事迹。接下来我们简述一下其身后百年人们做出的各种评论。
一方面,卢藏用作的“道丧五百岁而得陈君”“卓立千古,横制颓波,天下翕然,质文一变”这两个评价,得到了人们的普遍认同。王泠然说陈子昂“真可谓五百年挺生矣”。李白说:“梁有汤惠休,常从鲍照游。峨眉史怀一,独映陈公出。卓绝二道人,结交凤与麒。”将鲍照、陈子昂比喻成麟凤。魏颢说:“蜀之人无闻则已,闻则杰出,是生相如、君平、王褒、扬雄,降有陈子昂、李白,皆五百年矣。”李华说:“近日陈拾遗子昂文体最正。”李舟说:“天后时,广汉陈子昂独泝颓波,以趣清源,自兹作者稍稍而出。”独孤及说:“至则天太后时,陈子昂以雅易正,圆者浸而向方。”梁肃说:“广汉陈子昂以风雅革浮侈。”韩愈说:“国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如此等等,都是盛赞陈子昂诗文的文学史价值。
另一方面,也有少许人对卢藏用的评价提出反对意见。比如李阳冰说:“卢黄门云:‘陈拾遗横制颓波,天下质文,翕然一变。’至今朝诗体,尚有梁、陈宫掖之风。至公大变,扫地并尽。”李阳冰所说的“公”,是李白。李阳冰认为卢藏用以“天下质文,翕然一变”来形容陈子昂诗文的影响,过于夸张,不合事实,实际上颓靡之风依旧存在,要等到李白出来以后,才真正扭转过来。颜真卿也说:
卢黄门之序陈拾遗也,而云:“道丧五百岁而得陈君。”若激昂颓波,虽无害于过正;榷其中论,不亦伤于厚诬!何则?雅郑在人,理乱由俗。桑间濮上,胡为乎绵古之时?正始皇风,奚独乎凡今之代?盖不然矣。
颜真卿指出,卢藏用所说“道丧五百岁而得陈君”,如果从挽救颓波的角度来说,不算太过;如果从适中评价的角度来说,就显得有些矫枉过正甚至虚妄不实了。颜真卿认为诗歌是正声雅乐还是郑卫之音,关键看写诗的人和当时的社会风俗。“桑间濮上”,就是郑卫之音,“正始皇风”,就是有益于王道教化的正声雅乐。颜真卿质问道:“郑卫之音,远古时代不也有吗?正声雅乐,难道是陈子昂之后才有的吗?”言外之意,即说任何时代都有靡靡之音,任何时代也都有正声雅乐,卢藏用的描述过于绝对。与颜真卿持类似观点的,还有皎然:
卢黄门《序》……又云:“道丧五百年而有陈君乎。”予因请论之曰:司马子长《自序》云:“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五百岁而有司马公。”迩来年代既遥,作者无限。若论笔语,则东汉有班、张、崔、蔡;若但论诗,则魏有曹、刘、三傅,晋有潘岳、陆机、阮籍、卢谌,宋有谢康乐、陶渊明、鲍明远,齐有谢吏部,梁有柳文畅、吴叔庠。作者纷纭,继在青史,如何五百之数,独归于陈君乎?藏用欲为子昂张一尺之罗,盖弥天之宇,上掩曹、刘,下遗陶谢,安可得耶?
皎然指出,卢藏用为了拔高陈子昂的地位,对历史进行笼统描述,掩盖了陈子昂之前五百年间众多优秀的作者。这样的批驳,自然有道理。但是,皎然自己也引用了一段司马迁的话,这段话正是以五百年为单位对历史进行笼统描述的。我们在第五章第二节提到过,陈子昂本人也习惯动辄以几百年为单位的叙述方式。现在,我们又发现司马迁、卢藏用、王泠然、魏颢等人都用了这种叙述方式,那么,我们就得考虑一个问题,这是不是一种叙事传统?很明显是。韩愈有云:“尧以是传之舜,舜以是传之禹,禹以是传之汤,汤以是传之文、武、周公,文、武、周公传之孔子,孔子传之孟轲,轲之死,不得其传焉。”韩愈讲的是“传道”的问题,道是由尧传给舜,由舜传给夏朝开国君主禹,由禹传给商朝开国君主汤,由汤传给周朝开国君主周文王、周武王及开国功臣周公,再由西周初年的这些圣贤传给春秋时期的孔子,由孔子传给战国时期的孟子。我们会发现,“道”的传递者与接受者之间,都隔着几百年的跨度,显然不符合事实。这样的叙述模式起源很早,比如孟子就说:“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我们可以借用朱熹提出的“道统”概念,将这种叙述模式背后的观念称为“道统史观”,即真正接起“传道”任务的人才能被也应该被放到这个序列中来,不管他与前者、后者存在多长的时间跨度。陈子昂持这种“道统史观”,所以他说:“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汉魏风骨,晋宋莫传。”又说:“元常既没,墨妙不传,君之逸翰,旷代同仙。”卢藏用也是持这种“道统史观”,所以他说:“道丧五百岁而得陈君。”而且,我们会发现这种叙述模式有一个“秘密”:时间跨度越长,越能体现最后这个“传道”之人的重要性。我们当然可以像皎然一样,批评这种“道统史观”下的叙述方式过于笼统,掩盖了许多重要的历史事实。但批评的前提,是要先充分理解这种叙述方式。
最后,我们要单独提一下杜甫的造访。除了陈子昂的朋友如卢藏用,陈子昂去世后的一百年中,大家对他的评价大多是“冷静”的。而杜甫,这位多愁善感的伟大诗人,提到陈子昂,评价陈子昂,都是动了感情的。这或许有其祖父的关系,因为陈子昂与杜甫的祖父杜审言同属“方外十友”,交情颇深,我们在本章第一节也分析过陈子昂的《送吉州杜司户审言序》。
宝应元年七月,身在绵州的杜甫得知一位朋友将去梓州上任,于是嘱咐他说:“遇害陈公殒,于今蜀道怜。君行射洪县,为我一潸然。”当年冬日,杜甫亲自来到射洪金华山,凭吊了陈子昂读书时的学堂遗址,写了一首《冬到金华山观因得故拾遗陈公学堂遗迹》,其末云:“陈公读书堂,石柱仄青苔。悲风为我起,激烈伤雄才。”杜甫看着眼前的学堂石柱倾斜,青苔满地,荒芜残败,不禁悲从中来。他的这种“悲”,是感慨雄才陈子昂身后的凄凉。据说这首诗杜甫曾经手书,后来刻成石碑,伫立在金华山上,我们现在还能看到早期石碑的拓本。在金华山凭吊完陈子昂后,杜甫又去了涪江河对岸的武东山,寻访了陈子昂故居,写下了《陈拾遗故宅》一诗。这首诗我们已经在第二章第二节讲过,此处不再赘言。